蜜三刀

[独奥]罗曼蒂克消亡史(上)

*ww2背景非国设,主独奥,有微量普奥

*第一人称“我”-路德维希

假使人类一生只能有一次体验浪漫的机会,那么我希望那一刻足够遗憾,足够稍纵即逝,它的苏醒珊珊来迟,而它的暧昧则使我思忖良久直到死去才真正释然。那么在最后的时间里,我要虔诚写下的,我这段渺小岁月中唯一的罗曼蒂克史,大抵就是如此,它是我后半生褴褛白夜中的太阳幻影。

 

我最后一次见到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是在1947年的三月,我们在纽伦堡接受了审判后,苏联人决定将我们押送到古拉格来,取道上奥地利州的帕绍-派尔施泰因进入捷克斯洛伐克, 接着一路北奔,从此在负罪中与故土相背颠沛流离。

就是在这个短暂的转乘点,我想这是冥冥中必然的,为了回答我心中某个萦绕不去的问题,必要有一次真正的久别重逢到来,就像是罗德里赫扬起头见到我的第一眼一样,那时我的目光要越过高加索大兵与他擦肩而过、散落风中,才算是为这场发生在罗德里赫与贝什米特们之间暗流涌动的战事留下一个分量刚好的降落,而不至于让我们在那一刻里过于默然或沉重无比。

其实当时我并不敢确信那个男人的身影就是罗德里赫,冰雪消融,早春时节的中欧漫布沾染着春寒料峭、枯败齑粉的浮尘,那个身影就远远地站在月台上,有点黯淡地瑟缩在人群里,几乎没有罗德里赫一贯阳春白雪的做派。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却几乎能回忆起罗德里赫在月台上的所有细节,不失分毫:粗呢大衣,灯芯绒裤子,使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变得臃肿的鹿皮手套,还有镜片后平静无波、温和但是薄情的深紫眼睛,这双眼睛眺望的不是火车,而是隐藏在午后淡金色灰烬后的地平线,以及远在地平线后冉冉升起的祖国,他就站在这片土地的入口,近在咫尺,可他的眼睛里的故土却好像远在迢迢。

这个年青人,他究竟是为他的绵延在多瑙河蓝宝石旁的母亲付出了什么,才会在黑鹰挣断铁链后落得一身萧条,灵魂沧桑。

我知道的是,越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事物,罗德里赫越要睥睨着它们,将它们看在眼底变成遥不可及的想象一般。不过这仅是我的揣测之言。在我与他菲薄的流光间,我眼中的罗德总是表现得矜持而敏感,他有着隐藏的赤诚,近乎妄想的优雅,而我总会想觥筹交错下他其实是个很内向的人。

实际上那个三月份下午的偶遇很可能出于我对回忆的一厢情愿,毕竟它是命运于我最后的热烈垂青,这以后我就没有记忆,只是重复地挣扎苟且而已。除了偶尔空想起这些已成前世的吉光片羽时,我才得以躲在里面做着一个不见人世的疯子、情人或者诗人——这些都是世界上最狂妄的人,他们靠着不断扭曲悲欢而生存。于是这回忆的孤岛就吸取了我所有想象的能力来竭尽可能地铺满烂漫坠饰、横生无数枝蔓。而确切地说来,1946年下半年,我是的确在纽伦堡的法庭上看见过罗德的,岁月幽深,那用作审判的礼堂一如拔地而起的凌晨四刻钟的密林,而他被雾气所蔽面色模糊,后面再开庭他就没有出席,转而是他的口述材料作证。

(然而现在我绝望地发现,假使我果真遇见了他,他也不能认出我来,他对我的伤口、残腿和发黄昏暗的眼睛一无所知。走上战场,就是背弃了人世,起码是背弃文明社会,可笑我们却以为自己在捍卫文明!而在当时,如我一般被蹂躏成战争渣滓的人何其多。某些程度上,罗德里赫也可以是我们中的一员。)

这些交集都似狂风催逼下身不由己的浮沉,假使要证明主的存在,那么这就是他能降临在我身上最瑰丽的神迹,也是我与罗德里赫之间所能发生的,上帝的默许下人类最高尚的原罪,是最下流的画匠和最超凡的画家都描绘不出来的景象。正是因为受到这般感召,我不得不指向那个问题,在1945年的春天驶入夏天的某一个早晨,我已被俘,我看着红日肿胀,空气磅礴,接着广播里传来某个疑似罗马尼亚人的嘈杂声音,他宣布,柏林已被红色苏维埃解放,希特勒自杀,德意志已经战败了——我们,自然也被伟大的胜利从不安中解放了。

而我突然明白我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我想起死去的基尔伯特、希尔德斯海姆的家人、铁十字还有达维德的《马拉之死》……最后想到了你,罗德里赫,若我再遇见你,我该如何贺你?贺你苦心孤诣的胜利,引火自焚的冀望,是以眼泪,还是以沉默?

一直到派尔施泰因车站的惊鸿一面,我心中总算尘埃落定,正如先哲们知晓冰雪消融,星辰西坠自有宿命一样。

 

西伯利亚没有真正的春天,有的只有泥泞纵横上潦倒微末的阳光。总的来说,这里苦寒无垠、冰雪坚硬,不免令我对基尔伯特当年在东线的经历有所感触(不过他还并未深入这片平原),同时更可怕的是这里残忍而隔绝文明的生活,使我无时不担心着自己的生命、思想、人格、记忆……任何一个构成“路德维希·贝什米特”时必须的属性。这些都令我分外地想念春天。如今我认为光阴荏苒而世界永恒,以往的一切春天都不会再现,但它们也许会折叠在我们掺杂虚幻的回忆里,成为我们对一些东西固执的印象:我本以为它生而存在,其实它只不过源于我自己。所以我还认为人的一生就是在想象、钟情和徒劳的重复或者人类自以为的重复间中度过的。

但是春天毕竟本就是个代表幻想和暧昧的词语,因此当岁月被冠以春天,它就必然是充满情潮和忧郁的,而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个春天正是如此。

十三年前,战线推进如火如荼,法国人一溃千里,啤酒馆和学校里不断放映着前线行军的影片,于是我从腓特烈文科中学辞去了美术老师的职务应召参军。我并非是不满意于艺术和教学,只是在那种全国上下非常激昂的氛围中,大多人的墓碑上都只刻着两件事,一是他作为上帝子民降生的日子,一是他为自己祖国服兵役的日期,相较之下每日在美术教室面对凯撒石膏像的我终于承认这样的生活显得乏味平常,不够高尚。是的,就因为这样有些无聊的原因,我就主动进入了战争的洪流,现在想想,也许战争引诱人类时的面目应该更可憎些,要如同雅努斯神般的惊诡,这样我便不会轻易相拥它的臂膀。经过半年的训练及大半年做宪兵的活,我本以为我会被排到西线诺曼底去,与英国佬交锋,结果却是接到驻扎在奥地利的命令,等待北进。

当时正值暮春,河水暴涨,在军队自西向东穿越奥地利的紧张行军中,透过斑驳的车窗,我依稀望见那些闪光的如另一种远方平原般铺陈的河流,这是奥地利的多瑙河。虽然算是一脉相承,可与在德意志深沉流淌的多瑙河有所不同,它沾惹了许多奥地利人浮华空灵的气质,对我来说它还令我联想起前拉斐尔派静物画里四处飘浮的光影。毫无疑问,到今日我还能对这遥遥一望大加赞美,是因为我对它印象深刻,但更是缘于之后我曾从罗德里赫的声音里听见了难以忘怀的多瑙河的悠悠水声,那是他的缱绻的蓝色灵魂。

我们跨过河,就抵达了魏因南部的克洛斯特新堡,这里虽有“修道院小镇”此类的无聊别称,可也算是维也纳郊区,首都的烂漫气息尚可窥视一二。战后我以此又想到希特勒的出身,一个无人赏识的落魄画家,不禁有些明白了他演讲里流动着的那种摄人的强烈感情来源于哪儿。

在局势和缓的奥地利当兵的经历可以算是非常平淡了,那时维也纳附近的警卫还未加强,东线对苏联人的进展也顺利,日常非常平静。除了刚抵达目的地时我们随坦克一同走过维也纳的大街其余时候大多无聊。而且那个时候人群夹道欢呼,可显得没精打采,不知道1938年的奥地利人是否比现在更加狂欢,但根据我在学校时看的录像,那种莫名起意的热烈不如说是对外来者的讽刺和报复吧。总之一周后,我们中的下级军官收到邀请,前去葛拉斯公馆参加接风宴会,我还发现请柬上的联合署名之一是"中尉基尔伯特·贝什米特"。这时我想起,基尔伯特早先从萨尔茨堡向家里拍过电报,言简意赅地说明他从东欧一路迂回至今的现况,原来那就是在他来这里的路上。在等待赴宴之前,我听说葛拉斯馆(Glas)当地也称作埃尔德斯坦庄园,曾经是神圣罗马时代和奥匈帝国时期埃尔德斯坦子爵家族的资产的一部分,以其玻璃温室的营造而独具一格,因此才能从日后埃尔德斯坦家族的衰落中被保留下来。

那天晚上月光稀疏,下了点微雨,他们把玻璃房当做舞厅,我到这时终于知道了这号称"玻璃馆"的建筑轻盈无双的模样多么迷人,曾经的一个埃尔德斯坦子爵将温室建在了三层建筑之内,公馆的一部分天花板嵌着玻璃,雨幕朦胧就落在人群头上。我没有舞伴,就沿着舞池边缘走动,实际上大多数军人都不跳舞,任凭瓦格纳的黑胶唱片来回不停,我猜测除了那个圆台上的钢琴师没几个人注意到现在的乐章是来自《珀西瓦尔》还是《浮士德序曲》,我也不懂,只是这几个非常有名气而已。

我向人群投以注目,想借机搜寻基尔伯特的身影,宴会开始前,我们观看了录像片以及听了长官奥古斯都的致辞,当时我分明有在希特勒大肖像前鼓掌的一排军官中看见基尔伯特。即使出于一厢情愿,我认为找到基尔伯特简单地施以致意也好。我们是堂兄弟,是彼此蒙昧时代的印记,在我去莱比锡上大学前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亲密如真正的手足。直到我大一假期回家时,家人告诉我,基尔伯特已经离家参军去了。对于这样的发展,我并不诧异,基尔伯特在中学时就是一个热血自负、积极的民族主义者,从不相信故纸堆里的东西,因此在我决定去莱比锡进修美术理论后,我们出去喝了酒,还打了一架,我知道他与其说是不理解我,多少怀着更是轻视和忿忿不平的心理。现下我们居然可能在军队里相遇,并且那时我还未知,我又将与罗德里赫相识,可见命运真是奇瑰无边的大地、波澜壮阔的海洋,走到哪我们都奔波在命运中,神的掌心里,它甚至使你我年岁窄如白驹过隙。

我思索着,但终是没有找到基尔伯特,不经意间我被那个钢琴师吸引,我看了他很久,于是分外确信他与众不同。首先我认为他年青,而非军人那种象征力量和生命力的年青,我感到是他的年青赋予他在场所有人都未有的纤细神经,瓦格纳流光溢彩的音乐在他的触觉里想必也会因太过细密而最终支离破碎,化为周身缓缓降落的光屑。

这时那钢琴师大概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扬起头来看了前方一眼——每当往后我再想起这甫一抬眼的浪漫,就想到拉斐尔笔下的百合般的玛利亚,和安格尔遗世的静谧的仕女,以及阳光、水波、所有醉人的美好,非这些不足以形容你,我的罗曼蒂克,有你在我流亡何处都会保留灵魂不腐不灭,那些血腥、暴力、饥寒伤我至深却无法摧毁我。他的眉眼在我眼中氤氲起淡淡的光晕,漂亮而天真,如刚刚苏醒的厄洛斯,确实,他胸脯起伏,抿着嘴角,刚从瓦格纳狂乱的妄想中挣脱,可他的眼神马上就变得平静深远仿佛其中无有世界存在,他其实是与恶龙为伍的深渊而非骑士。由此,我还认为他当温柔并且有力,这力量使他迟早会像圣徒一样为某种遥迢的荣光献身,温柔又使他要经历失魂落魄。

接着他的目光轻飘飘地在我身上停留了数秒,我连忙举杯致意,与此同时突然感到我的举动多么冒犯,就好比…从前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男人所严格遵守的保守礼仪:他们从不会主动亲吻一位淑女的手,除非她将手伸出去,像伊始诺亚抛出橄榄枝一般,在某些时刻,我相信这不仅仅是礼节而是命运的攻防战,可是我也愿意相信任何心中还留存幻想的人都不情愿拒绝虔诚地直面仿佛一千面镜子所倒映出的无穷可能的时刻。我看见钢琴师重新低头弹弄了几个音节,就面色平静地合上琴盖下台去了,人群熙攘,无人注意他的落幕,他的身影沉没在阴婺里,当时我无端地替他失望,到了现在我则会想道,时代的悲剧常在于总有人做着与他尊严不相称的事情。在他经过我周围时,我忍不住对他说:

"您的演奏,非常出色。"

他顿了顿脚步,低着头轻声回答:"谢谢。"

我闻着他身上的香水味一下就遥想到索菲亚城,然后我注视着他远离人群,一直走向香槟色的灯影边缘。

接下来我实在讶异极了,一个男人从阳台走下来,在走廊前拦住了他,而这居然是基尔伯特!两人模糊而成无数曳影的一双影子在地毯上、在众人的脚步间重叠纠缠,身旁飘浮着的黑暗又浮嚣又旖旎。然后基尔伯特放开了他,揽着他走进来,经过欲望的追逐逼迫,他真正像是厄洛斯或是阿多尼斯了,失去了青涩的资格后,他深紫的眼睛里流转着水光似的明辉,可他这般近于虚幻的美丽,都是拜基尔伯特所赋予的麽?我相信基尔伯特一踏入房间就看见了捏着酒杯徘徊不定的我,他径直走过来,大声喊道:"West!"我不得不站定下来和他面对面,难堪地保持沉默,而基尔伯特走近我后却又粗着嗓子说:"或者你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中士吗?"

我只好回答,"是。"

我发现他仍与从前十分相像,还是一头短而杂乱的灰发,缎带领结被有点潦草地挣松了,如今的他和从前中学毕业典礼时的模样仍然重叠,但是也分明变得十分不同,也许是更加倨傲、更加残忍了。我迟疑着是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一个陌生的基尔伯特,并且为在此之前我想去找他的那种不计思考的冲动感到怀疑,现在我那些年来自以为是的思虑透彻都被他带着轻蔑的直接击得粉碎。我感觉到危险的胃痉挛,它使我想吐掉今晚摄入的酒精。不过基尔伯特没再继续为难我,转而揽过他身后的青年,对他说:"罗德里赫,说起来,这也是位贝什米特。"

罗德里赫!我的青年,他仅是轻巧地向我点点头,用他动人的面庞撇开一丝和我的胃痛一样了无生趣的微笑:"罗德里赫·埃尔德斯坦,幸会,贝什米特先生。"

深夜我躺在床上,周围蛰伏着他人的酣梦,我幻想,他们的梦里有方才宴会的灯迷影乱,还有离乡后才会记住的家乡的杜鹃花,甚至会有未来硝烟四起的战场。于是我想起基尔伯特,他的眸子过去像石榴石明亮,但当下要说的话,他对面的敌人也许会这样形容他:他的眼睛凌厉得可怖,如天空中炽热的红色彗星划过所遗留的伤痕,同时这眼睛就成了他自负的罪恶的不可磨灭的证据。他本人是像卢卡斯·克拉那赫①那种粗糙而理想趋向秀美的风格,当你不在他的面前甚至远在千里外听闻那些被不断描绘的威严时,你要不屑地臣服,而当我面对他,和他背后以人工反复描摹出的光芒时,我则真心地怯弱了,忍不住退离那种狡黠的逼视。可是,这一切充满矛盾的简陋艺术正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德国人的挚爱。

我还觉得我起初其实想和基尔伯特说的是,我理解你,我甚至希望我十年前就理解你,你怀疑生活,我相信命运,而在如今我终于也将体验着那被拉扯着逼视欲望的感受……事隔多年我终于知道,为时已晚,他见过了生死一线,他再也不信这些凡世的盲目安慰。

但是跌宕与平静,这一对隐没在茫茫人类命运中的亘古不变的低语,不可能仅能各自分属迥异的两人。所以,基尔伯特你知道吗,我们欲望中的东西,我们很快就信以为真。

而在睡前我模模糊糊地又想道:还有罗德里赫·埃尔德斯坦,他原来从未远离他祖辈的土地。

 

正如我之前所写,我那个时候没有预料到的是,罗德里赫,我们并非萍水相逢。我与你,还有基尔伯特,我们放佛宇宙里浑圆的星球,在那一片浩瀚里渐渐皈依了万有引力的作用。

这之后五月份的一个休假日,我进城去观看歌剧《魔笛》,剧院里的观众不多,好在熄了灯后台下显得人影憧憧,不至于让这个剧院落入阔大空旷下的压抑气氛。其实我对公共场合的人烟冷清有着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的熟悉感,并且我的寡言就是由此养成的。在我的孩提和少年时代,德意志民族也正经历着萧条的低谷,人们迟缓、麻木,因为成人的清醒多是无望的苦痛。但是在这里不同,我深知人流稀少之中隐晦的主宰与我们这些军人的到来联系千丝万缕,却还更情愿地认为此间魅影只是夜王后所藏身的漫漫黑夜的一部分,它是要随着传奇的进行湮灭在阳光普照中的,它是浪漫奇谭的悲哀的序幕,当时我们就是如此希冀着的,或是不得不如此希冀着。

"黑夜已去,阳光普照!"

故事最后,所有的自私、蒙昧、不义均被隐去,就像人自艾自恋的记忆在坠饰一样,就像我现在一样。剧目结束了,剧院里的灯光骤然增强,演员们退入帷幔,我随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准备走出剧场,还没到出口,我便看见罗德里赫带着女伴站在二楼拐角的楼梯上。后来他说过,我是非常典型的德国人长相,所以我想他那时一定是先于我看见他就在人流中看见了我,并有意地放慢脚步等我前去搭话,否则我怎敢僭越“素不相识”这样完美的距离,使我们在无意间陷入生活的漩涡。

罗德里赫戴着半月形银框眼镜和墨绿绸面的领结,他的女伴:乍看之下和他有些相像,戴着有绀色网纱和人造珍珠的礼帽,与广为流传的美国广告画里那种艳丽娇憨的女郎全然不同,她瘦且高,眼睛深邃而轮廓古典,长相像拜占庭镶嵌画里的女子。

他们两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瞧着我一路走近,直到我站定在他们前。正当我以为罗德里赫的等待并非针对我而不免尴尬时,他的女伴捂着嘴毫不客气地微笑着,把另一只脱掉手套的手伸出,我则楞了一下才捧起她的手亲吻,因为我内心突然难以置信地想难道罗德里赫已经结婚了吗。她落落大方地戴上手套向我点头,接着不无轻快地自我介绍:“晚上好先生,我是伊丽莎白·海德维利,现在他们都喊我海德维利夫人,请您随意吧。”一旁的罗德里赫也不再沉默,紧接着说:“她是我姐姐伊丽莎白,您好。”

我立刻抓紧便帽,挺直背微微颔首,说:

“晚上好两位,请让我好好介绍自己,路德维希·W·贝什米特,陆军中士。”

然后我却突然觉得方才太过严肃了,简直就是在掩盖甫一见到伊丽莎白时浮想联翩的惊诧和疑惑,于是我只好再勉强地说:“总之很高兴今夜与两位相遇。”

“咳…”

罗德里赫垂下眼睫,不知在想着说什么而未说出口,这时候伊丽莎白插进来热切地说:“好了,去剧场外面聊吧先生们。”

“好。”罗德里赫极轻地应道,接着转身出去。

我们一起走出剧院,天已全然黑了,在众人的头顶之上沉淀下来,激荡成一层层的波纹,无数种或透彻或浓重的颜料填满了夜空,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滴落下来,浸染着灯光和物品的边缘,甚至侵袭了行人的一部分。这样的描述可能会令人轻易想起《星·月·夜》,不过其实上我的所见更类似梵·高的另一幅作品《夜间咖啡馆》:那些闪烁着微光的边缘从街道中央分离,罗德里赫和伊丽莎白面向着其中一个神秘浩瀚的黑色海洋,他们的背后就拖曳着漫长的璀璨的金色波浪,所有人都暂时地有了光与影的变幻,除了在某些政治需要下还有画里,世界再没有这样明白过。

“这种干燥而造作的模样,就是有高尚的理想调剂着,也不免于厌恶与嫌恶。”赖那克②的批评比起给予画家,大概还是更适用于被这场混乱的战争所推动的无数机器:工厂、人甚至国家。

“贝什米特先生?”罗德出声询问。

我从短暂的失神中跌落出,“哦…!抱歉。”我们三个人坐在路边咖啡馆的隔间里,外面放着有些过时的爵士乐的唱片。

罗德里赫一边用指尖点着杯壁,一边注视着咖啡,镜片使他的眼睛被映照得亮晶晶的,可是尽管光线充盈着瞳孔,他的目光今天依然显得过分深邃了。他的嘴唇不薄,只是血色很淡,我注意到他嘴角有一颗小痣,这让他有了法国十九世纪通俗小说里的人物的气质:一种隐藏在嬉笑怒骂背后的精致的声色。

“您很少言,该说是拘谨……严肃?真是和那天的表现一样,又或者您丝毫也想不到装备自己、相信自己——作为一个帝国的军人,一只扼住他人咽喉的强力的手。”罗德里赫仿佛在喃喃自语似的,我无从开口。放佛一番酝酿之后,他抬眼微微向上眺望似的看着我,他的神情弥漫着淡漠与怜爱,还有坦然:“您,您真是个幸福的人,这个时代它卑鄙、疯狂、没有人性,可是您因为胆怯反而一尘不染、天真可掬。”

我不禁哑然。

 

罗德里赫曾对我描绘过的每一个我自己最终都会连成一张世界地图,他替我画下山,画下水,然后指着那些我穷尽毕生也难得一见的七海与远方对我说,这就是你,路德维希,但是你不必认识它们,因为:

“您真是温柔啊,可是温柔和清醒难以共存。”

他说这话时似乎隐隐地带着点笑意般,当时他披着睡袍,正面对着阳台吸烟,未曾看我一眼,细长的女式雪茄缠绕着他的指尖,像是从这最远离心脏的地方要把他的精神也缓缓燃尽了。他的脸庞在烟气里苍白得如同凝满了露水,使人丝毫也感觉不到他刚从一场旖旎的性事中醒来,此时他显得疲惫、羸弱、甚至沧桑。可是我在听闻他的话语后却会不禁想起我和他初遇的晚上,我想着他是温柔且有力的,并且这印象长久来时时刻刻缭绕着我。他的声音——总是轻柔而虚幻的,他的目光——常如春天里宛转的东风稍纵即逝,他该是要领受这评语的眷属而非我:是了,这时我宁愿承认我仅仅是怯懦罢了,这反倒能推卸许多,也比在他人的窃窃私语里盘桓生活简单得多,就是这样说来的话,我的踌躇不前和自欺欺人使我还是被罗德里赫一语中的了,他真是个残酷的人,他难道不知道神话里那些随意传达神谕的人都会不幸吗?

可是我只是一言不发,走到他身后,我本想要问:那你呢?他已经先行灭了烟收进盒子里去了,他低着头径自地,没头没尾地说:“至于我?您不会知道的,我已经被奥维德③源源不断的腐朽的蔷薇花诗句教坏了。”

这就像罗德里赫的目光一样,他总是仰着下巴,非常轻怠似的对人,也对他自己。我当时想这真是让人泄气,我弯下腰扶上他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小心地拍了拍,虽然姿态不同,但这其中的意思和那些老妓女廉价而浮夸的动作类似,她们在听了年青人的爱情故事后就假装抹眼泪,然后随便搂搂他们。

我要说,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可能来源于不知措却选择自我感动,在面对我们陌生的一面,或者面对我们曾经深入骨血却在不知不觉间远去的一面时,软弱和庸俗所能爆发出的虚伪会远远超出我们原本的估计。

 

时间回到剧场前那个五月的夜晚,罗德里赫说完那话后就蓦地又平静下来,大概他并不觉得相对无言是一个令人尴尬非常的社交体验(这种令人无奈的任性也许正是魅力)。而方才他脱口而出的呓语则仿佛海上的狂风骤雨,来时波谲云诡,去后了无踪迹,直到我下一次听闻他对我的又一个非同寻常的描述时我才如梦方醒。

罗德里赫要了点白兰地掺在咖啡里,他喝了几口以后心情显然变得愉悦了些,然后他开口说:

“难得,我以为你们会喜欢看新鲜的、通俗的东西。”

“什么?”

“歌剧。”他抿了一口咖啡:“还是说……音乐剧?对不对,那些俏皮话和轻佻的歌舞,他们真像卷烟盒上的广告。”

“唔,嗯。”我感觉有些窘迫,这方面我也只不过是慕名前去而已,对于音乐剧我同样陌生,要说的话,我可能更喜欢电影。

“但是萨拉斯特罗④还是太老气了对吗,

“不,我不厌倦他。我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怎么说——也要是卡门那样的女郎才好。

“平民、工人、穷姑娘,现在大家都喜欢这些。莫扎特,他不灭可是他的听众会在世上行将老去。”

“对,是的。”

我努力搜刮自己的言辞来回答他,却不觉很泄气,我在德国几乎没有接触到这些,我们在学校里看各种录像片,它们来自美国和英国,或者观看希特勒的演讲,他穿梭在所有时空里不可一世。

罗德里赫现在勾着嘴角看着前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评价着,他表现得一派斯文,以至于别人会猜想他是个附庸风雅之徒,因为大家都已知道真正的艺术家们总是愤世嫉俗,热衷酗酒、鸦片还有布尔什维主义。这样一来,他反而是在认真地故作姿态了,于是众人就把这些当做社交场上的夸夸其谈:想要跻身那个社交圈的人似乎总是要从批评现今文学和艺术的堕落开始自我修养。

然而后来我就会知道,他的不满是真实的,他该有多么厌烦这个浮躁的时代呢?罗德里赫的惆怅的优雅使他不得不把这些抱怨编进那些真假莫辨的句子里,那些如蝴蝶般让别人眼花缭乱的句子,它们的出现并非是为了装饰世界,而是为了质问世界。

刚才写字时我突然猜想,他努力放低自己其实是一种非凡的态度,因他身边的人不需要一个圣方济各似的或者伊拉斯谟似的人物,那么他就满怀悲悯和轻蔑地去惹人欢喜了,这反倒彰显着他心底的高傲和乖戾。

终于,伊丽莎白从杂志上抬起头来了,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翻阅咖啡厅里叠放的杂志,从她似有非有的嘲弄神色里,她大概并不喜欢那些深橘色口红和细长上挑的眉毛,而且,她还会觉得绿色眼影使丽塔·海华丝⑤变得愚蠢了。

她对着罗德里赫眨眼道:“亲爱的,你还记得布里吉特-霍夫曼夫人今天的鸡尾酒会吗?”

“嗯。”罗德里赫偏过头看着墙上的挂钟,他迟疑了一下(也许没有),站起身回头盯着我说:“那么,我们就要失礼了。”

“两位请便。”

两人从容地穿戴好帽子,伊丽莎白戴上手套拿着手包,向我微微躬身:“您真是个绅士。”

嗯?我并没有听清,因为这时候罗德里赫的告别把他姐姐的声音盖过去了,但我回想,应该就是这样一句恭维。(从她过早的去世后,她留存的印象就像难得的遗产一样栩栩如生了。)

罗德里赫抬起帽檐:“再见。

“再见,路德维希。”

他很重而显得很认真似地喊了我的教名,然后挽着伊丽莎白走了。

我心神不定地坐回去,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喝完了咖啡。我虚荣地担忧着,我刚才的慌张、拘束是否已全然被他们看在眼底了?我可能像是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小子,可实际上我并不是;那么这样一来他们则像十九世纪的剪影了,可罗德里赫却是确确实实年青而鲜活。他的做派真是优雅,优雅就是让别人看待你时永远隔着雾气,美好则同样来源于朦胧的感知。也许正因为如此,罗德里赫留给我的、我所能回忆出的他的故事都更趋近于梦幻而崎岖的想象。

我去前台,服务生告诉我帐已经结过了。然后我走出门,天已经很晚了,灯光徒劳地洒落在街道上,五月的晚风非常和缓,我却感到恍惚不定。

坐在回乡下驻地的最后一班车上,时间被摇晃成浑浊的青白色,我再一次想着:“真的很晚了。”

 

天气似乎好转了些,又似乎没有,食物仍是那样缺少,煤烟从远处的烟囱里飘出来,散成无数缕暗黄的污垢。

我之前从一个干部看守那拿到了新的铅笔头和一点烟丝:我为他打扫窗台上冻死的虫子尸体,敲掉厕所水管里的碎冰,还有,把水泥地上灰蒙蒙的冰雪推进废水渠里,那条沟里层层叠叠的都是冻结的尘土。

这个劳改营里的人一度多至膨胀,连犯人工棚都快要挤不下。他们大多操着一口俄语,消瘦干巴,私下转手一种叫做“浴液”的酸酒,女人们有的以为自己尚可卖个好价位,扭扭捏捏地干着活,有的则蓬头垢面,了无生气。结果,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很快,不论什么样的人很多就都在惩戒室里消失了。而数年前被流放至此的德国兵或者波兰人和捷克人,也都渐渐湮灭在这个庞大灰暗的群岛上了。这一切究竟是几年前、哪几年的事情,活着的人谁也不清楚,因为它们无时无刻不上演着,又因为它们就像日历,翻过去后就真的无用了。

这也许是我开始写东西的初衷之一,我钟爱我记录的那段时光,因为那里面有浪漫、生命和我自己。

 

“信仰比知识更难动摇,热爱比尊重更难变易,仇恨比厌恶更加持久。”⑥

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这句话,它已经是这个荒诞世界的陈腔滥调,太偏执,偏偏却可悲地应验了,我原该为它羞愤的。

tbc.

注①:卢卡斯·克拉那赫,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萨克森派画家

②:引用语句出自赖那克《阿波罗艺术史》。赖那克,近代法国学者。

③:奥维德,古罗马浪漫诗人

④:萨拉斯特罗,歌剧《魔笛》中人物,“光明之国”的领袖

⑤:丽塔·海华丝,二十世纪美国性感女影星

⑥:出自希特勒《我的奋斗》

*写了太久的旧稿,先放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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