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独奥>罗曼蒂克消亡史(下)

*ww2背景非国设,主独奥微普奥
*第一人称“我”-路德维希

<上>

<中>

究竟死亡意味着什么?当我越靠近她,她的面目就越发斑斓炫目,不可逼视,她是永恒的彼岸,唯独只能发生在不远不近处的不甘、难堪或盛大。我不会知晓我的死如何,因我在世时是他人谢幕的镜子,假使我有坟墓,那也是属于生的世界,不属于死亡。

活着的人们都说,是酒精、狂欢、戏剧、夜晚与湖水共同吞没了可怜的伊丽莎白。然而当死亡必须与浪漫相关时,那便同时意味着足以腾挪选择的自由,是足够的选择带来了终点,也即,伊丽莎白之死的凶手应该是:酒精、狂欢、戏剧、夜晚、湖水与她自己。

葬礼从来是绝望的热闹场面,战争也是。

圣维吉尔教堂墓园中早已为死者预留好位置(比她选择得甚至更早),在众多埃德尔斯坦陈旧的喜好之外,属于伊丽莎白的是一块老埃德尔斯坦生前买下的墓碑,缀着二十年前的葡萄藤和水仙花,刻瑞斯和普洛塞庇娜,繁复但徒劳地显露着无趣的魅力。难得的众人到来更是加速了埃尔德尔斯坦家族墓地的那种不合时宜的颠倒感,比如空气是难得的晴朗而淬着金色的,却无法流淌进黑色人群的围城,挤压在窸窸窣窣的肩背之上,二手日光也浓重得灼人眼珠。

罗德里赫不堪受这光芒的无理似的,在神父身后转了头,他的月牙镜片显然比那来自自然的光更无理,在他眼里层层叠叠,泛起了一点冰冷的水光:我知晓这是凛冬将至。太阳何所谓肃穆,我会看见他的黑缎子丧服被暧昧地滴上了紫色的印记,一直向下落,染到了他手上的花束:橙红色的天竺葵,沉默又乖张一如大街上出现的大卫星,它是被罗德里赫派遣到伊丽莎白葬礼上的间谍。噢,罗德里赫,他被裹挟而来,隐藏在葬礼之中,促狭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只想我也愿将我怀抱的那些昏睡的石斛兰换作紫色鸢尾(fleur-de-lys)花如其名,聊作对故人灿烂的礼献。

葬礼上的这个神父脸庞上总有着因年青而无法拂去地对于死亡的冷漠,然而他诵经的工夫想必修习的很好,在诸位埃德尔斯坦的结束之地,他念道: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太阳出来,太阳落下,急归所出之地。’”①

罗德里赫一个人站在略远些的地方,垂下眼,听着神父的话,以他一贯的近乎优雅的无可奈何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走上前,便听见他一个人的低语:“……‘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①

他侧眼:

“路德维希,我只是觉得,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会很高兴,是吗?”

我仿佛许久未见他似的,怔怔地直视着罗德里赫,他脸颊一侧的阴影轻轻颤动着,同他本身一般迷离不定,而无法安定。

背后那神父的祷告声也依旧,越过克洛斯特新堡深秋清晨的淡紫色空气,以近乎戏剧的肃穆,抓住,凝固,搭建,成为救世的浮桥:

“‘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②。’阿门!”

我终于向着罗德里赫应允:“是的,我相信。”

“只是这样的话,那该伊丽莎白失望了。”

青年随即微笑着,那笑像是唇角转瞬即逝的叹气前的勾勒,被揉乱抛掉的纸团,悒郁地展开又马上将被遗忘。接着,他伸出手说:“或许,您会想和我散心吗?”

“你知道的,我自然乐意。”

我握住手套后的罗德里赫,一如秋日那浮萍般的暖意,羸弱而柔韧;在此我终于能想象到,一个独立的意识,目睹雪茄不断地将熄将灭,逐一告别桑德比式的奥地利,在去世的人身上怀念并构建着自己的命运。

我跟着罗德里赫上了那台VW BEETLE,他脱下礼帽,开动,把风和吊唁的人都甩在身后:“随她们吧,普律当丝也需要舞台呀。”

日耳曼的高大森林在车窗前拔地而起,罗德里赫摇下车窗,放任着一头碎发被那些深幽的植物吞吐,将成为它们冬日酣眠的给养(而事实上,谁能说日耳曼人不是在这些森林的骨血上生长的呢?而人类文明真是它们的梦乡。)

他哼起曲来,手指拨动着方向盘,待罗德里赫结束一小节后,他转而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那么他会看见什么?是结冰的多瑙河面,重重的紫色晨雾,还是风暴弥漫的尼普顿星。

他的歌声是威尔逊的《饮酒歌》。

他顿了顿,轻声说:“谁也不能成为献歌的阿弗列德,因她不再是薇奥莉塔③。”

“那天晚上,伊丽莎白与霍夫曼夫人她们原是要演《茶花女》的。”

那是1941年十月的最后一天,三个世纪前珍珠少女的父亲维米尔④在这天出生,而二十三年前(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那个曾属于贵族、自命不凡、风流的老奥地利开始坍塌,然而当又一诸圣节的前夜到来,诡秘的狂欢依旧如铁骑行军。由此可见,这世上从不会有一天是真正的朝圣日或是祭日,还是什么纪念日。

“但她临时反悔了。

“我猜想,路德维希,我的幸运,只有我能猜想她。她会让我想起一个忧郁的俄国人说的话:‘这儿谁死了?莫不是我们自己?’⑤伊丽莎白厌弃埃德尔斯坦,但父亲死了,她的丈夫死了,她的一部分就不得不是埃德尔斯坦了,不,不是指我,我对父亲的记忆都是从她而来……是那个曾经的克洛斯特新堡的宝石,帝国旗帜下既光辉又无能的Alter Adel⑥埃德尔斯坦家族。死亡真是一个十分广阔,十分伟大,十分恐怖的事情,您看,帝国死了,贵族还活着,我的父亲作为Baron von Edelstein⑥死了,但他的亡灵却一直保护Glas到1926年。伊丽莎白可以死两次,第一次机会她献给了一个匈牙利男人,一段不被祝福的关系,她和他跑了出去,但那个男人是个逃犯,列宁的崇拜者,他来维也纳本就是一场亡命游戏。

“是的,危险,然而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正是因为他们总是无法抵抗趋害避利的想法——他们总想着自毁并且说服自己这是浪漫。(他说这话时戏谑地弯着眼从后视镜里看我)那时候我在私立学校上学,午休时我就去花坛后面的栅栏,伊丽莎白在等我,她还很年轻,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领着我,总挂着水滴形的珍珠坠子,但结婚后没有了。我把领针、袖扣摘给她,她接过来,从手提袋里递过来自己做的三明治。”

“你们感情很好。”

“……她在甲板上喝酒,她醉了,她和剧社的成员一起念对白,风在呜咽,其实他们相互什么也听不清。她跳下去了,没有人敢说话,太放肆了,但水声是被放大的喧哗之举。但这一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在舱室里弹琴。这就是她的第二次机会。

“她穿着美狄亚的黑色的袍子,头纱被水冲走了,那是一件非常美丽的衣服,而真实的美丽是天生带着凛然的东西。当她走了,不再睁眼,他们才发现伊丽莎白沙龙风情之外的冷淡:青白,阴婺,凌乱,哪一样都不是鲜活讨人欢心的情调。”

说话间,罗德里赫终于从森林的群路中冲出,回归天穹顶下一往无前的大道,他开车既局促又任性,而这两者是彼此间相互印证了的——一个宠儿才有的脾性,哪管这是天赋还是人工。现在我们飞驰在一条大道上,假如我还能重拾画笔,还能画下我的奥地利,那么其中一定有一条这样尽头闪着玻璃光芒的大路,通向我认识罗德里赫的摄人心魂的第一夜,而它在时空的另一端,对于罗德里赫,它联结着他被迫记住的前世今生:埃德尔斯坦庄园,纵然剔透精美,玻璃也只是钻石的余晖罢了。

(我想这幅画里还当有大河,蓝色的可以作多瑙河,宽阔而闪烁,近处是绿色的混沌的水,和绿色的陆地。这是奇妙的场景,时间因为空间的压缩而被随意放置,1918年的城堡,1940年的河水和马路。)

 

如今的Glas馆已经是世外孤岛。

罗德里赫停下车,招呼我下来。他绕着锈迹斑斑的围栏,指着其中的一处有些坍塌的小门示意我从那里进入庭院。

我翻过去,眼前便跃然出现了埃德尔斯坦庄园的大半剪影,随处可见上一个夏日留下的荒草,肆意妄为的蔷薇干枯着流浪地面,还有远远地来看,分开了天空与地面、过去与现在的喷泉池。

“‘她’已经老了。”唯一的埃德尔斯坦走进了他们世代相承的失落王国,风吹起来,景物晃动,仿佛停摆已久的钟表开始上弦,时间急速流动,水花飞溅。

他一手搭着我,一手指向那个池子上漂浮着的、在下午的阳光中甜腻地金灿灿起来的雕像:塞壬,人鱼,“贝拉”。

“我和伊丽莎白喊她‘贝拉’。”

我们并肩向“贝拉”走去。

愈靠近这座铜像,我愈会发现霞光所借给她的浓重色彩渐渐地被空气稀释,变成了失去项链的玛蒂尔达。一直到我和罗德里赫走到水池边缘时,她的灿金风光已被剥蚀殆尽,可以说,如今“贝拉”仅余一副线描的写生模样立在这干涸的池子正中心,以她为大门看去,背后的房屋是一排粗而坚韧的线条,当光落在建筑物上,光也是繁密的点与线了。

“据说人的年纪越大,时间过得越快。”

“嗯。”我抬手捉住罗德里赫的手指,琢磨他的温驯柔韧,否则我恐怕我会将他当作一种海市蜃楼的倒影,像画,像水面,或者病人的迷离的眼睛。

罗德里赫轻声轻语地说:

“……今年的春季如此多雨,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美艳,我简直是要被她迷惑过去,以为有些痴心并不算虚妄。但今天看来‘贝拉’也不得不囿于某种规律。天晓得我父亲会不会难以置信,这大半年里她简直老了一个世纪。”

我随着他眯眼端详这个半人半鱼的可怜生物。她沉默不语;又或许她是妖精,她是海的女儿,她什么都不是,只是埃德尔斯坦家的春梦。现在梦沉没了,青铜遗址上满是美的副作用。

“伊丽莎白不喜欢‘贝拉’,可她还是替这个女孩取了名字。她说‘她’让她感到恐惧。”

“那你呢?”

罗德里赫笑了一声,从雕像上移开视线,转身引导着我走向庄园深处。下午的微风把他的声音断续着送给我:“小时候…我仰慕她。……她是我的良知。你知道的,大人们常常希望我们会在神父或是绅士身上看见良知。但就像……只有在冬天才能认清春天一样…无情又贪婪的女妖…她们被迫的使命……成为了一种良知。”

我跟着他,看着他的身影穿过灰黄的草地、浓郁的紫色天空和硕大的橙日,被映衬得十分纯粹而瘦削。

“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想过我的良知。”我喃喃道。

此时,我们正在做两个穴居的远古人,我们躲避那骄傲但堕落的烈日(实际上那时候的太阳已经像是灯——它的热度是一种施舍),弯着腰寻觅伪神的踪迹(来自一个崇拜无用之美的旧世界),用我们所能把握的一切来生存(那些支离破碎的朦胧片段和想象有什么教育意义呢?)。罗德里赫被自己的“家”挡在了门外:我们没有钥匙,进不去。

他说,用他那种无谓式的幽默,我和你多像那个维护自己滑稽的尊严的Louis XVI(路易十六)啊。(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然而基尔伯特的良知全然针对这样的平庸之辈,他的良善总是赋有规则、戒律,上等人和聪明人的第三方睥睨。”

——我为什么要提起基尔伯特?他是我的阴影抑或还是引路而彰显某种奇迹飞跃的旗帜?但我知道的是,我与罗德里赫·冯·埃德尔斯坦的情人之约正始于他,我亲吻的是他所亲吻的,正如罗德里赫注视着的脸有三分之一是他前世见过的。基尔伯特是一颗点燃的火星,他不安分,他会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烧没了的,因此末日之前,我们不必忠于彼此。

“换言之,他被卡利古拉感动,而我不知道我该为谁感动,是皇帝自己,无辜的德鲁苏拉还是可怜的罗马人?”⑦

我们靠在墙上,我低头啄吻了罗德里赫,我的罗曼蒂克,我的全部的1941年,日影游弋,他的眼睛晦暗了,一个完完全全、连绵不断的混浊世界,生活过伊丽莎白、基尔伯特、我,有时是他自己。

“但现在,从此以后,我想我知道了。”

“那你会爱上这儿的,一种追逐过眼云烟的爱,不幸的宗教,怜悯所有人却没有力量。但基尔伯特没有,他要被这种无力气坏了。”

“因为我们信教是为了弥补,基尔伯特由甚。”

所以宗教是一种过去的信仰,也是未来的信仰,唯独没有现在。

罗德里赫在我耳旁笑出了声,从我身边退开。屋檐上的飞鸟被惊扰了似的咒骂着掠过我们,有点让我想到了这个被我们用语言捏成的基尔伯特,而罗德里赫毫不在乎:

“我看您是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魅力呢。”

我和他径直绕过一扇扇窗户,在其中一片高大的玻璃前停下,我上前拉起一些停靠在上面的藤本植物,接着空荡寂静的房间内景从灰尘里缓缓渗出。

罗德里赫端详了一会儿,敲了敲玻璃说:“这里该是有一架‘贝森朵夫’⑧钢琴,我就是这样对贝什米特先生说的。”

接着,奥地利人骤然压低了声音模仿:

“——‘我他妈去哪给你找他妈的贝森朵夫?’”

“不过这里从前是真的有这么一架钢琴的,我的姑姑就坐在窗前教我学琴。到处是挂毯,桌布,瓷器和花。”

“后来大家都不好过,父亲把这儿卖掉,而所谓的市政府卖得连家具都不剩。”

罗德里赫抬了抬眉毛,那一点儿嘲讽和无奈就计算精确地落进了优雅里,优雅的泥沼,它什么都能吞噬掉。他抽出一根烟点着(“您不介意吧?”),背对着庄园和房屋指指点点。

“伊丽莎白她在这生活得比我久,母亲想教她小提琴,但还没有如愿就又怀孕了。一个‘体面、虚弱、心事重重’的妇人,往往是这种家庭的常态。

“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出生前的那个夏天伊丽莎白是怎么度过的了。很奇妙不是么,父亲和母亲让她学乐器,学法语和刺绣,拉丁文与诗歌,通通抵不过某种灼灼燃烧的东西,她缺少了燃料,而不是什么玫瑰花藤。最后是我,被一个从埃德尔斯坦家逃遁又回归的人教大的人,变成了……基尔伯特有时候会说他不想和一本历史书上床。”

我把他的烟取走,深吸一口,青白色在深紫的夜间反而如同光源,诡谲地遮住了我的眼,我想去世的人所见天堂应如是。

我听见罗德里赫的声音在迷雾中忽远忽近:

“总之,她在她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她却是真正的获救者。我实在是想不到什么要为她伤心之处。”

“那我们就成全这个快乐的灾难,罗德里赫,就像你做的一样。”

晚风忽地将这烟气吹散,猩红的火光附在指间被我甩掉,我和身边这个苍白的青年一起逃离了黑暗中越发孤寂沉默的大宅——它甚至在春天时还是满怀风情的,而真正使一栋建筑衰老的只是人的遗弃。

我们回到车里,罗德里赫发动汽车,打开前灯,蓝幽幽的光束缓慢地从灯盏里踱步而出,摇曳了好几秒才照清前方的景物。

“滑稽的灯火管制,是不是?”

我瞥了一眼那奇异的夜景,本不该出现的蓝色仿佛会碰伤眼睛似的,无法盛放在我的目光里。“当然,怪胎的颜色。”

把日常扭曲成不寻常的颜色,战争的颜色。

我靠近他。

罗德里赫了然,沉默地把自己的领结解开,黑色的领巾如鱼得水地滑落,隐没在腿边,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着,推拉着那些隐约的蓝色像潮水一般出没。

“我们都是。”

呼吸声在两人间铺陈开来,暗流涌动,气流毫无头绪地穿梭、传信,今晚,这生命的韵律是毫无生命力的灰蓝,而性的魄力在蓬勃向上——显然,不是只有鲜活与血肉会让人想到爱欲,反之亦然。细弱的寒风萦绕在车窗周围,我们被胁迫在战地中间、两军之前接应,拥抱在一起,好比彗星、太阳风、玛尔斯,红色之星与向心力的小石头,身不由己地共同迎接对岸的战报,或者一场突如而来的袭击。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胡乱地穿过我的头发,滑过鬓角与须根,抵在我唇边。我盯着他那孩子气的、温情的、无辜的脸,替他衔下了手套。玻璃外蓝色的光采如水横流,罗德里赫的手也正是水一样又湿又冷,一双失意的手,然而唯有失意的手中方能诞生奇迹,拉撒路之手⑨。

我们接吻,我又吻并舐咬着那神迹之手,这让我分外清醒地感到自己的喉结在浆过的衣领上来回摩擦,一点都不痛,只是性事中无数被放大了的异样之一。我伸手直入他的西装裤,他的隐秘,他的反抗的贡品。

“我不反对。”

罗德里赫挂起笑意,好似城市晚上七点钟开始的惯例,滋滋通起电来的霓虹灯管。我嗓子发紧地发不出声音,我只能不停歇地吻他,品味他,向神确认他的给予于我必须是一场有来有往的因果,否则怎好称之为罗曼蒂克。

——必须是我能从罗德里赫身上得到的所有,爱使人想起海绵。

 

我承认,写到这里时,我想起我应该向马克西姆申请一块新的、用在臭虫屋的海绵。你永远不想知道它用的有多慢。

 

那一天,我们在车上睡到凌晨,我们把后座的防毒面具扔到一边。天蒙蒙亮时,光是深蓝色的,但是仿佛没有光源,令人想到我们是少女“爱丽丝”,彻夜冒险过后醒来发觉自己穿越了兔子洞。罗德里赫裹着大衣斜靠在副驾驶上抽烟,像沾过水的钞票在晾干,我替他开着车,冲破冰冷的清晨时分,一路无话。

临下车前,罗德里赫突然开口说他要搬一所公寓,他问我要来帮忙吗,我点头。

同一个越来越悲怆的冬天,对于苏联人和对于我们一样。我有时候能想到各式各样的骇人的指控:鲁本斯的,戈雅的,毕加索⑩的,人们称赞着艺术家们独立清醒的眼光,却不去想这等纠葛而狂乱的天作场面究竟是神来之笔,还是无意间目睹战争这头巨兽后响彻余生的震撼。

于我,我早已承认我是庸常的人,我不是旅行被劫反而得以游览东方的马可·波罗,我只能是山间迷路被神秘席卷而谵妄的旅人、跳入巨兽之口支离破碎的莽夫,是战争中意义消失的万千之一。

宪兵队的训练变得越来越多,我知道我也将要去到苏联,化身灾难,迎击灾难。罗德里赫给我寄来了贺卡:“Hre Songswie dem Star-like Zyklus der Rotation.(你的歌像星空般旋转循环)⑪”还有一张他在新居的照片。

那是一间客厅很窄的房间,罗德里赫站在壁橱前调着收音机,他的影子蔓延开来,罩住了身后的许多东西,许多东西都要拜他的阴翳存活。从来与我不同,他是能够穿越人类暴政、不期而至的地下风暴本身。

但我终究没机会去他的新居做客,因为随着收音机的声音而来的,还有许多伤兵。

所以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光目睹还不够,那永远都是别处,被蒙上了一层象征崇高的纱幕。当吉尔伯特归来,我才感觉到自己被迫切地推搡着要揭开她,所谓永恒的彼岸不过是无知——人就是厄运,陷入泥沼,然后被允许明白死亡。

基尔伯特,我的兄长,我的泥沼,他的垂死将会仿佛一道绵恒不断的河流长久地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一场很快终结的戏剧,
一块反射永生的镜子。”

Ein Schauspiel der Vergaanglichkeit
Und ein Spiegel der Unsterblichkeit. ⑫

tbc.

注①:几句都出自《旧约·传道书》(1:4)(1:5)(1:11)

②:《旧约·诗篇》(91:5)

③:普律当丝、阿弗列德、薇奥利塔都是《茶花女》中的角色,威尔逊《饮酒歌》也是歌剧《茶花女》中的唱段

④:即荷兰著名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代表作有《带珍珠耳环的少女》

⑤:出自俄国诗人叶赛宁的诗歌《冬天》

⑥:Alter Adel(老贵族)用于指奥地利和匈牙利一些历史非常久的贵族

    Baron von Edelstein,baron是日常对男爵的称呼,而奥地利贵族常把头衔放在名和姓氏的中间

⑦:卡利古拉,即凯撒大帝,德鲁苏拉是他的亲妹,传言由于亲昵的德鲁苏拉的死亡使卡利古拉变得残暴自负,从此罗马帝国陷入了暴政的统治

⑧:创立于维也纳的著名钢琴制作公司

⑨:拉撒路(Lazarus)《约翰福音》中记载他由于耶稣的神迹显现而复活

⑩:路德在这里分别指的是鲁本斯的《战争的代价》,戈雅的《1808年5月3日》和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⑪:出自歌德的诗歌《无限》

⑫:出自海涅的诗歌《人是什么》

……一年了,这个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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