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独奥]罗曼蒂克消亡史<中>

*ww2背景非国设,主独奥微普奥
*第一人称“我”-路德维希

<上>


当时我是怎样看待罗德里赫的——准确的说,我有把他作为基尔伯特的情人来交往吗?我的虚荣使我不觉难堪地回避着,但就事情的发展来说:没有。尽管在我向他接近的每分每秒中,基尔伯特的踪迹都作为某种跳脱而失控的因素虎视眈眈,可是我更觉得罗德里赫是一位多情种,他是我的缪斯,正如他是基尔伯特的艾玛·汉密尔顿①,正如他是贝什米特的共同秘密,正如他是所有天黑天命的爱人。
他属于每个面目,起码在我心中如此。
罗德里赫在咖啡馆告别时对我说过,再见。他说的很认真,又带着点执著似的,结果就一语成谶了。
先是我去城市公园看那些名人雕像时,正遇上罗德里赫在准备观赏那里的露天演奏会,后来,我们又一起逛艺术馆、广场、教堂。说来很有趣,罗德里赫分明担当着导游的角色,却是个路痴,我们不得不时常像两个异乡人一样徘徊漫游,又或许说是互相依偎着,仿佛创世时唯有的两个人类,把这出行当做我们觉醒中最初的温存。
罗德里赫是个很老派的人,和奥地利这个国家一样,他由过去到现在的时间塑造,而对未来少有企望似的。(情人也是一个老派的词,他正符合。)我现在甚至想,也许他也在回忆,然后像我一样把它们写下来,他比我更适合回忆往事,但是那故事一定非常久远,里面没有他自己,也没有任何现在还活着的人。
他给我讲从前的克洛斯特新堡和埃德尔斯坦庄园,在我们路过修道院,旧酒庄,乐器店的挂画时,埃尔德斯坦家族残余的记忆几乎如风的气息一般,游荡在这个地方。
“Edelstein”(宝石),在隔着许多遗迹遥远地看时,他们的历史表现得正如同这个姓氏,弥漫着华美,甚至是一种理想主义似的天真的高傲。这一切在罗德里赫口中又化为马可波罗式的梦幻行文。
就好比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
“忽必列汗在上都曾经
下令造一座堂皇的安乐殿堂:
这地方有圣河阿尔芙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直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
在背这首诗的时候,罗德坐的很直,透过马甲起伏的褶皱来看,他的肩背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的,这样的罗德里赫非常像面对家庭教师的孩子,他是在紧张,还是迟疑,或者迷惘吗?我知道的是,他背的并非是诗歌浩大喜乐的部分,而是其中狂乱神秘的几句话:
“……
迷乱地移动着,蜿蜒了五英里地方, 
那神圣的溪河流过了峡谷和森林, 
于是到达了深不可测的洞门, 
在喧嚣中沉入了没有生命的海洋; 
从那喧嚣中忽必烈远远听到 
祖先的喊声预言着战争的凶兆。 ”②
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随意地弯了弯嘴角:“小时候他们教我背过的,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河水会沉没,阿尔西比亚少女要哭泣……为什么祖先会预言战争。”
罗德里赫在微笑时,眼角垂下,总是非常柔软的样子,那面貌有点使人想到怅然若失。
据他所说。
埃德尔斯坦家是古老的本笃会信徒,克罗斯特新堡那个依傍奥古斯丁修道院营造的圣维吉尔教堂的地砖和管风琴上想必还刻着作为资助人的某个子爵的名字,他可能叫做塞福特·冯·埃尔德斯坦或者弗里德里希。又因为本笃会与艺术家的传统交往,子爵们长久以来也都是艺术的友好赞助人与庇护者。最早他们会请来书法家和装饰画家为自己修饰家庭圣经,后来他们则花钱购买某些穷苦作曲家的乐谱作为自己家庭演奏会上的曲目,以及在庄园里为诗人举办苦艾酒沙龙。他们以一种极大的热情簇拥着艺术家,倾倒于欧忒耳佩众姐妹的魅力,甚至是举债订购威尼斯的彩绘玻璃,只为在屋子的长廊上重现英雄忒修斯穿越迷宫的传说。
“这样子,很不体面吧?”罗德里赫的声音蓦然低下去。
他轻声感叹:“可这是多么甜美的盲目追逐啊。”
我谨慎地跟随他回答:“不尽是。”但这声音很快被滚滚而来的往事吞没了,一直被推拥到未来的陌生岸边。
罗德里赫接着说,他们这样以后的共同结局就是,当曾经的埃尔德斯坦们要躺入教堂后的家族墓地时,男人的墓碑上会被安上阿波罗或者狄俄尼索斯的忧郁塑像和荷马的诗句,女人们所拥有的则是达芙妮及普赛克这样的窈窕倩影还有来自萨福的吟唱。
莨苕叶,百合花,竖琴,在他们各自殊异的墓碑上代代相传,从文艺复兴风格到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式。他们的品味尽管显得日渐陈旧无趣,在我的想象里,那昔日辉煌却因为毁灭最终超越了时间的侵蚀,就像埃尔德斯坦庄园喷泉池里还留存的塞壬铜像,她的美貌不是由原本的精致工艺萌发的,而是被静谧与没落的泡沫孕育出的。
再完美剔透的克莱因瓶都敌不过外来决绝的毁坏,如荣光与幻梦这些徒有绚烂的虚名就显得更加轻飘飘了。
最后一位冯·埃尔德斯坦低敛着眼睛,盯着指缝间的阴影游走,他是家族这座克里特迷宫中最终飞越出的伊卡洛斯少年,是宁可飞高而坠落死的。
最后,罗德里赫慢慢摊开手:“过去太阴沈了,可我只有这些。”
“懂吗,路德维希,除此之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我永远在沿着一条不存在的路行走。”他仰头正视着我,有点悲哀又不无严肃地说,他细长的手指搭在胸前,戒指闪着微光,卑鄙得好似祖辈的疤痕。
我摇头,伸出手把他的手包住,我的手指节粗大,食指和拇指额外有韧性,过去我用它们握粉笔和炭笔,后来又用它们操纵傲慢的武器。
我那时不太懂,我以为罗德里赫有他的姐姐,有肖邦贝多芬,有基尔伯特还有家传的银器、代尔夫特的蓝陶瓷器、声色犬马的聚会,甚至是我……他毕竟还有这些。
但原来他拥有的东西,只不过是漫长过去在当下的拙劣投影,刚好够他与现实开个玩笑。
埃尔德斯坦家的旧事到这里就仓促地结束了,那大厦真正倾颓的一刻也许是因为被罗德里赫亲眼目睹而失去了神秘辽远的诗意,所以他不曾告诉我。诗意是罗德里赫的武器。

有一天,我们坐在野餐地上,这儿除了草地和灌木丛什么都没有,一眼望去都是黄色与绿色在融合成一种非常积极而洋洋得意的颜色,这是因为它们还不知道秋冬的肃杀,这也就是只活在当下的短暂的颜色。罗德里赫和我先是并肩坐着,后来他有些累了,就摘下圆帽靠在我背上(这些琐事上他总是习惯而轻松地依靠着旁人),我说,那我给你讲讲我的事情吧。他没应答,我听见耳后的呼吸非常绵长、均匀、小心翼翼。
我没有从头开始讲家庭中琐碎且平淡无奇的故事,那些无非是由迁移、经营还有结婚之类串联起的求生的延长,而生存本毫无兴致而言。我描述起我在莱比锡的大学生涯,开始时我整好二十岁,是人生一般意义上的黄金时代,并且那一年,阿道夫·希特勒上台。
诚然,那个时候的学生们和文艺组织不管是左翼还是右翼,都是较激进的。因此后来的人总想着当时的学生是带着点血色的激荡和浪漫,像一个高亢的军号或者电铃一路喧哗着冲在众人前面,莽撞但是心甘情愿,有着那个时候的快乐。然而隔着许多年岁月往回看,强烈的回忆都会渐渐流为好似臆想般的事情,最后沉入混乱斑驳的历程,取而代之的,我更想说起的我的青春时期,尽是一些平静乃至有点颓唐色彩的细节人事,当年它们在我身边无处不在,几乎是莱比锡时光背后的真正实质了。
那时候我遇见很多住在阁楼里、在欧洲迷了路的画家们,因为黑暗、煤灰和颜料的交替割裂,他们的目光显得一惊一乍,眼球而红而黄得浑浊。天知道他们本想去巴黎罗马还是不远的柏林,在他们偶尔从酒精下解救出来的画里,处处描摹着他们各自的梦想之都,似是一种别样的乡愁。与之相伴的是坐在小咖啡馆里蹭暖气的末流作家,报摊上时而出现的各种劣制科幻小说多半出自他们之手,那些书的封面上或画着乳房坚硬的外星女人,或者是把自己缝补得破破烂烂的疯狂科学家。稿费一到手,他们就由咖啡馆跑进酒馆。而那些三五成群坐在黑暗堂厅里窥视街道的中国人,只在小巷的缝隙里走动,他们代表着一种气息:贫穷的、简陋的、油腻的,来自洗衣店或中国餐馆。曾有个中国人在报纸诗歌节里拔得头筹,一问连留学生都不是,这令学校里的一些民族主义者大为恼火。更有失业流浪汉,小贩,赌徒,神棍,在那个一切都在被复兴的热火规以设计的年代里,他们神奇地逃脱了各种标签名目下的委员会,不知道是出于幸运还是不幸。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有点惧怕着,乃至憎恶恼火学生的存在的。但是偏偏他们又仰仗大学周围生长的凌乱浪荡来讨生,因此就不得不一直充当着学生运动的靶子、或者某些人对社会堕落的例证。
还有妓女,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缺少妓女的存在。艺术家很穷,学生往往胡思乱想,她们留在这边获得最多的也许就是漂亮话和白日梦,时间久了也就甘之如饴。
回忆告一段落,忽然地,罗德里赫转过来,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额发前。 
“那么您当时……”
他把我的额发挑下几缕“您当时应该就是这样的模样。”他专注地看着我,微末的笑从眼角眉梢流动出来,脸庞的轮廓上洒满金粉。
这让我觉着无端的羞赧还有勇敢:他在我的往昔里认识了我,听见了我在茫茫雪原上的奔走呼号,正像我看见了他背后折叠着的一个家族的数百年,我们终于得以跨越十数年的多瑙河流淌下的时间相遇了。而“认识”,这个词在《圣经》有着莫辩的情欲意味。
正是这个时刻吧,世界的一切都已走到一个极点,如此安静,下一秒就摇摇欲坠。于是我们亲吻了。
那似乎是个费力的姿势,我感觉到罗德里赫的腰背在不断下滑,我该搂着他,可其实什么也抓不住。我的额前被垂下的那几绺头发蹭着,痒痒的,他迫近过来时,一如薄暮下的黑色山脉般静谧。他的手从我的额头上滑下来,捧着我的耳后。我闭上眼没敢去看他,但我想象了好多云彩,雨滴,昏晓都落在罗德里赫的背影中,就像莫奈的太阳,我还记得在这个吻之前他是金色的,于是我们的吻也是光线充盈的晶莹色彩。很快地,他就颤颤地离开,摩挲着掠过我的鼻梁,一直抵达眼眉间,我感受到那温软的触觉,盘桓着,如同一个暗水涌动的漩涡要把我们和下午的太阳一起席卷。
奇怪的是,我是想到了基尔伯特,而他并不是阻隔我们的阴婺,他似一丝水面上泛起的冷而薄的波光映着罗德里赫,那么迷离,徒添暧昧。
进而,我还在这莫名且冒进的一刻里感到了爱,它本高高在上,敷衍迷惘,但因着我们之间这堪称轻薄的行为它却陡然曼妙地出现了,并仿佛暗弱的野火终至燎原一般填塞了我的脑海。我坦陈,我爱他,并全非倾慕、全非迷恋,我爱罗德里赫。
罗德里赫轻轻喘着气偏过脸问:“那么您当时对她们也应该是这样的?”
“谁?”
他既没接下去,我便无法询问他。此时我的灵魂膨胀得满满的,那种沉溺般的喜乐使我无暇敏感。
罗德里赫垂下眼,缓缓地开口:“我该如何说呢……总之,您让我想起来,大约是1936年的时候,我本该去汉诺威。”
“那儿离我的家乡很近。”面对这转折我不知所措,只好勉力想了想。“中学时我第一次去那儿,古老的城区,砖红的屋顶和灰白的围墙。我想,这和萨克森其他地方没什么迥异,或者说它就是‘萨克森州中的萨克森’。”
他摆出了有些狡黠的神气。
我问他:“所以你当初要去汉诺威做什么?”
“上学。”
又有几根额发垂下来了。罗德里赫站起来,低着头俯视我。
“正因为您的大学岁月,我想起了一些本以为自己已错过的事,仅此而已……可是,您看,天色开始变暗了。现在,我还是在这里了,在您面前。”
“路德维希,我们该回去了。”
结果自然的,罗德里赫开车时又迷路了。我们绕着小人工湖边转了两圈,公路上汽车非常少,罗德里赫开车的风格是和他平素行为不太相称的散漫随便,像闯进旧大陆的美国人,一路上不断有低吟的风从这台黑色VW BEETLE③的车窗里刮进来,我突然觉得这样十分惬意,希望我和他在这种孤独的浪漫里永远行驶下去,无所谓明朝,也就没有结果。我有点着迷地盯着罗德里赫被风牵动着的脸庞线条,它和窗外那么多事物碰撞又融合,最终总能潇洒地离去却不损其优美。他本人的存在,就是情潮的涟漪,我忍不住对罗德里赫说:
“方才那个……”
风的杂音肆意生长,遮盖住我有限的试探。
罗德里赫回过神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直到我在车站下车,月台在路的对面。罗德里赫站在我面前,他竖起食指轻轻地靠在唇上,低声道:“如果您是指的这个,我不会忘记它的。”
然后他向我挥了一下手,权当告别的讯号。
后来他邀请我前去他的家,或者说,他当时的住所。

六月的阳光金黄而辽远,并且还留着依稀春季的清爽,当我站在罗德里赫房间外的阳台上向远方望去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目之所及只有天空还有太阳,铺垫着葱郁的林海。更遥远的地方,有微弱的霞光自斜下角缓缓地攀升。
罗德里赫在我身边沉沉躺着,他睡着了,陷在床被间仿佛一匹名贵而单薄的丝绸。我虽然清醒着,心内思绪万千却远甚于酣梦中的纷芜变化。我兴奋,疲惫,害怕,向前追溯,难忘于我只是有许多碎屑般的记忆在无限浮游。如今想来,这旖旎没有什么好使人后悔或者羞愧的,这是那些暧昧感情所与生俱来的天赋演绎,罗德里赫与我,尽管我们并非神圣缔结的盟约,但其中催逼人类迎向自我灼烧的热情更常常胜过日光下的欢乐。归根结底,我们抓住了人生稍纵即逝的一刹那,并将它的夙愿完成了。
我回忆起威士忌的冰凉,那些冰块在八片杯壁间的撞击,玻璃后迎光的桌面温暖慵懒,我坐在罗德里赫公寓的小门厅里打量四周:房间不大,因为其中摆放的各式摆件,就更加显出了一种表现急切的快乐滋味。
前方的橱柜上摆着四张背光的相框,一个座钟,一台收音机,一座烛台模样的台灯压着未用的信封,三两个拇指大小的陶瓷偶像,再往里是一架漆皮钢琴,琴声停了,罗德里赫正架在上面支着脸看我。有一抹光痕一路迁徙来到他背后的墙上,使纠缠在墙纸上的俗气藤蔓变得好像隔水的水草一样灵动氤氲。
“怎么样?”他问我,然后直起腰拿过乐谱翻看。
“很好。”我喝了一口酒,凉意过后唇舌间烧起了一种淡淡的烟熏风味,我突然想,这大概并不是罗德里赫会青睐的味道。
罗德里赫低眼看着乐谱书,悠悠地说着:“您会发现,房间里的摆设都是老东西了。”然后他抿唇道:“……如果令您钟情的不是瓦格纳,那么也许会是门德尔松。”
我真爱他演奏时的样子,不仅是因为我初见他的模样——他的平淡表情,眼底按捺不下的自负矜贵,笔直的脊背在旋律的挑拨下偷偷战栗。这样情景就好比琴键一直是黑白分明的树影深重,但这密林剥蚀出的风吟却从来华彩非常。
钢琴,是一种失乐性质的乐器,和苹果一样嵌在人类的魂灵上,在所有命运纵横的时刻里都与人类如影随形。
琴音渐渐噤声了,罗德里赫背靠墙接下了我的接近,闪着眼睫瞧着我,眼神向下,对着我的喉结位置,那双扑朔迷离的紫葡萄不知何时起浸在了银莹莹的水里。我低下身让他可以搭上我的肩,并且捧起他的面庞轻轻啄着,这像是一种雏鸟对母亲依赖的要求,但更类似于曾经卡诺沙城堡④下发生的事情:不同处是我要为我的长久蛰伏着的想象恳求,而亨利四世则必须用风雪来使已熊熊燃烧过的火焰隐忍不发。
罗德里赫的一只手伸向我颈后,那块皮肤此时汗涔涔的,他的手指轻轻地来回跃动着,搅动了这个变得粘腻的下午——一个信号,于是我那埋在前半生无趣灰烬下的星火便以令我不知所措的态势燎原了。半程风雪尽化作春风沉醉的事情,如人的罗曼蒂克史一样,一生大抵也仅仅能拥有一次吧。
我搂着他上楼,他无力地伏在我肩上,我能感受到那些手指,那些纤细修长的事物轻轻搭在我背上,像殿堂的流苏帷幔,我就这样带着他穿过层层叠叠的长廊,将他放置在雕花玲珑的祭台上。夏天的亚麻衬衫很轻薄,当罗德里赫倒在床上,那些奶油色布料包裹着他的腰身,带着些许虚弱的肤色,随着气息绵软地起伏着,也可以说是落在六月的新雪了。我把我的衬衫领口解开,匍匐着低下去,罗德随意地抬眼扫视我的动作,很新奇地抿嘴笑了,他将刚解了一颗扣子的衬衫交给我,自己则随性地在这一堆新雪里飘浮,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游戏,甚至说艺术,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让他高兴更珍贵呢?
楼上的光斑比楼下更明亮,也更分明,当我们在床上的搅动扫到了窗帘时,整室被太阳遗漏的光斑都开始骚动起来,而我被包围在这场华丽浩大的喧闹中不知所措,我想,我将是要做什么呀?我将要对罗德里赫这样的人物做什么呢?罗德里赫感受到了我的茫然,他举起手,像第一次亲吻我那样描摹着我的脸颊,最后,驻足在我的嘴边。
这是一只纯白的鸽子,它很陈静,很洁净,我立刻不无感动地亲吻着它的每一缕丝般的羽绒,和它所意味的赐予。
飞鸟也是要降落的,并且每每会选在在漆黑的海边。
因为疼痛和激情,罗德里赫的一半脸埋在被子里,他的头发被蹭乱了,让我想起小时候夏日玩水的时候,那几根湿漉漉的发丝缠在他眼角,有一种埃及十四王朝的风流。我定睛一看,看见罗德里赫的一轮月亮正倒映着水面,烟波浩渺。霎那间我心慌了,被拉回很小时碰坏了家里的圣母像后的情景。从那时我就隐约着琢磨到,在见证了偶像的脆弱后,有些人会怀疑,有些人则会试图用偶像编织的幻梦之爱去精心修复偶像,对于罗德里赫,我想我不能不做第二种人,一个伽西莫多式的苦修敲钟人。
但罗德里赫究竟也不是爱斯梅拉达,单眸子也不肖像,弗比斯一职基尔伯特想来亦会不屑一顾。
幸而他不是翡翠女,不纯洁也不天真,他将自己怀抱得极其妥当,只露出引人肖想的冰山一角,我甘愿他如此,单留我一人做那个伽西莫多陪衬他,再不要留弗比斯的位子。
他伸长了颈子,向上呼吸,其实是被我提拉着,活生生一只搁浅的鱼,鳞片闪闪发光,我想说"抱歉""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和"亲爱的罗德尼",但只留给他许多慌乱的眼神。
罗德里赫开口:"路德维希,我必须这样叫您。"
他从松软的陷阱里攀爬出来,环住我,迎接我,手指捏着我的后颈,他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制造一种风的吐息,各种各样的春风,他衔着我的耳垂,这一点没有神经的死肉,却是春风的泉眼,最终他厮摩着说出一句:“你这样就很好。”
这个正在和我身体相沟通的躯体到底是被什么样的神明、精灵、巫师操控着?我情愿落泪,让他的考验通过,也不要成全他的自私自利,最后达成什么代人受过的高尚。
他感觉到我的严肃反而好笑,趁着一阵光影大乱躲回我身侧,唇角变幻便牵连起许多心思。
“……我就是这样的。”他轻轻自语。
人类比不上动物,高贵的进化让我们失去了辨识力,温和无害的辨识在除非骨血相见的刻骨铭心前让了路,又或者干脆就是灰色的了无痕。
罗德里赫凑近我,我拨开他的领子,沿着锁骨学习动物嗅闻,我分明知晓敌人,却寻不到踪迹,可悲人类的自负在本能与能力的冲突前毫无资本。我只好沿着锁骨的裂谷向上溯源,划过喉结,在这潮湿的皮肤上掘出我自己的尼罗长河。
分明是我来吻他,却是由他庄重地捧着我的脸,他好狡猾,骗我与基尔伯特来做欧西里斯与赛特⑤。
“罗德里赫……”我终于开口,为何我一个施暴者如今泫然欲泣。
他反过来舔舐我的眼睛,湿漉漉的,用最原始的交流催促着我们在夏天的热气里一同融化。
疼痛大概是钝的,阴影在罗德里赫身上渐渐拉伸到极致就消磨了边缘。
晚霞如此温柔,并具有时间的不可抗力,在房间里四处溅射出生命的血红。
我走下楼,伊丽莎白正在小会客厅里,一身墨绿色的帝政式长裙。
她语气沉重地念道:“……我要把他们带到海角上赫拉的庙地里亲手埋葬,免得我的仇人侮辱他们……我自己就要到雅典去,请埃勾斯收留我。”
伊丽莎白转身看见我,她没有惊讶我的出现,而是向我微笑:“贝什米特先生,晚上好,是时候该这么说了。”
“您听见我的美狄亚了吗?我为了话剧会准备的。”
她低头翻看剧本,大声喟叹:
“哎……多么悲哀!”
当我日后离罗德里赫越来越远的时候,那栋公寓的那个下午却永恒地顶着雷诺阿⑥式的不安游光停在那里了,和所有被一层有一层遐想包裹住的罗德里赫的面目一样,它们没有唯一性,是美狄亚也是老妇。
我刚想打开车,一辆军用Water Vehicle⑦开过来,有一个黑影跳下,那是基尔伯特。他隔着一段距离地看见我,面无表情地对我耸了耸肩,一反常态。
我迟疑着对他行了军礼。
基尔伯特点点头,红色的眼睛,已经像是被大火烧焦了似的天空摇摇欲坠。
“West.”他咬牙。
我跨上摩托车头也不回地开走了,即使是为了道德,我也该在此时怯懦。

在九月还没有完全地到来的时候,基尔伯特被调往了北方,苏联。而我居然要过好久才能意识到,那一次偶遇是一种对他桀骜灵魂的永别。
基尔伯特终究是幸运的,他没死在苏联,没有死在冰雪、冻土和废墟里,而我则将要代替他埋骨西伯利亚。

tbc.
注①:即汉密尔顿夫人,著名的纳尔逊将军的情妇。

②:出自英国浪漫诗人柯勒津治的代表作《忽必烈汗》。

③:出产自1938年的大众车型即有名的甲壳虫车。

④:指1077年发生在德皇亨利四世与教皇格里高利七世之间的“卡诺莎之辱”事件。

⑤欧西里斯与赛特都为古埃及九柱神之一,是一对相互敌对的兄弟,恶神赛特因嫉妒杀了欧西里斯后为欧西里斯的儿子荷鲁斯所杀。

⑥:法国印象派画家。

⑦:1942-1944年大众生产的一款水陆两用敞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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