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喵美丽]蹈海

·现代DK设定喵美丽,有私设ooc

·全文约1w8


Summary:

谁能不想在年少时赴一场无疾而终的约定。


 

伊修加德没有海。

 

艾默里克曾经很多次地想过这个疑惑,想过又忘记了。

艾默里克对海颇有些向往,这种向往来源于伊修加德终年不散的严寒空气,来源于随着他日渐长大在下城区弥漫开的窃窃私语,来自于他自己与博雷尔家世代全然不肖似的蓝色眼睛。

他并不是没有感觉的。

高中往往是一个人最敏感的时代,那是年龄带来的一种见微知著的天赋,从校服上层层叠叠的褶皱,从一个人发丝上串着的灰尘水珠,从寒风呼啸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启示。

然而人人都敏感的话,那这种带着些许恶意的触觉就变成了浓重的雾气,变成了库尔札斯周围连绵不绝的高山雪境,你被包裹起来,被禁止外出,又变回、也许是一直是,伊修加德那方正、灰暗、坚硬的城池。

海则不然,艾默里克想象里的海首先来源于自己的眼睛,莹莹的蓝色放在群山的天空里并不妥当,就像他经常觉得自己似乎是一支被放错笔筒的笔一样。蓝色——可还不够,不够带着他翻越雪山,他想要知道所谓的波光、风浪、咸湿的气味。

艾默里克就是这样一个虽然生活在山地,但是脑袋里偶尔盛满水汽和幻想的高中生。你很难清楚,究竟是艾默里克因为同龄人探究的触觉才发动了这些想法来谢绝传言,还是他烂漫的愿景鼓励了各位的好奇心。总之,在下城区高中,艾默里克觉得自己与海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联系,像地下暗河轰隆作响,而他寄托于此。

 

与修筑伊修加德这座古城所使用的一块块灰色石砖不同,下城区高中里的学生远远要比它们驳杂得多。石头是冷硬的、沉默的、荒芜的,并且面目模糊,人类的历史上只有工匠们和一些艺术家承认正是因为缺少区别,才使得它们筑成的任何建筑都显得格外肃穆伟大。但伊修加德是一体两面,其中下城区远比上城区大的多也杂乱的多,往大处来说,一切伊修加德人堆积的乱石防线本身和乱石似的建筑都是它——高山之城不怎么光辉但重要的一大半。

下城区的人接受来自上城区的伟大指示和虔诚钟声,为了一场所有人都在出生在棋盘上的战争,元老院必须连碎石都用上,于是下城区变得既是盾也是卒。虽然波及到城区的战事很少,但库尔札斯地区毕竟时时戒备,风吹来远处的烟尘仆仆,周而复始,下城区的厚重石砖就被青烟和风雪冰霜同时染黑又涂锈,在少见的晴天里来看,正显得坚硬万分,是座不破之城。

下城区唯一的高中符合大多数从没离开过伊修加德或者是下城区的人对于学校的想象和要求:实用且绝对不多占用税金的设施,沉闷的早晚铃声,讲台旁放着一打粉笔、一根油光水滑的荆条,从父辈到子辈都声称他们亲眼目睹过这根荆条的断裂。在这儿只有平凡的漩涡不甘心地生出似是而非的故事然后搁浅成被认定的现实:比如天台上徘徊着的苍白幽灵。

埃斯蒂尼安似乎对于外人的看法毫不敏感,这大概就是他被社交话题选中的理由:不为所动且放弃辩解。路过教室,一上午的文学艺术课,那么,逃吧,一直走,走到走廊尽头,好,走上楼梯,打开已经失去了作用的门锁,暴露在黯淡天空下的、秩序之外的流浪地总是被哈罗妮(但愿是)展示在他的眼前。

但也许今天并非一成不变,餐布,餐盒,全然是因为人对文化的想象才诞生的多余之物,就像石柱外面包裹的铜皮,茶杯口镶着的金边。也许上城区的贵族们还会偶尔沉浸在辉煌而落伍的巴洛克余晖里,但起码下城区没有人会这样,赌场、香烟、二手车,下城区的许多人选择以一种卑劣的姿态活在上城和战争带来的双层阴影之下——除了子爵府格格不入,没有上层人讲究的家世,在大部分下城区人眼里子爵府就是子爵府。

埃斯蒂尼安选择无视了那堆不合时宜的物什,把书包垫在脑后望着天阖上了眼,他似乎仅有三分之一属于这里,沉睡,最好是从一场梦到另一场梦。

 

埃斯蒂尼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休时间,高地的太阳向来没什么热度但在正午时分还是亮得发白,惨白让一切都难以和梦割裂开,他听着整栋楼的少年少女们走动说笑墙壁发出咯咯的颤抖,他侧着脸睁开眼。

清早那些无人的、累赘的餐具和桌布现在找到了主人——即使它们的主人也并不待见它们。

为什么吃便当还要用银光闪闪的刀叉啊?

男生有着柔软的鬈发和湿润的蓝眼睛以及妥帖的校服衬衫:一个毫无棱角的温顺形象,一只伊修加德最盛产的黑色绵羊,但是埃斯蒂尼安还是从他那似乎不太服气的纤细眼角上找到了他勉强的真实之处,生机所在。

埃斯蒂尼安坐起来,喉咙也好肩膀也好纷纷发出被忽视了一上午后的悲鸣,刀叉声停止了,他听见礼貌背后的一点点口齿不清和吞咽声:

“抱歉……我吵醒你了?”

埃斯蒂尼安从来没有考虑过天台还有第二个人,他本来还算冷硬的心肠在这突发状况前显得有些混沌而滑稽,他模糊道:

“……嗯。”

面前的绵羊似乎是那种被灌输了过多社交辞令而多少有些闹不清状况的家伙,而且并不清晰的回应没什么好让人恭敬的。于是他看着绵羊失落的一瞬里下垂的曲线止于眉毛就堪堪停住,下面的眼睛却还在饶有兴趣地徘徊扫视,不难想象他的兴趣可以追溯到埃斯蒂尼安还在睡觉时。

埃斯蒂尼安终于多多少少从孤身一人中醒悟到自己被打量、一直被打量的现实:他不是不为所动,相反,他容易在这种目光中感到愤怒和胆怯。

“看什么?”

他粗着嗓子问,不如想想对方会看到什么吧,绵羊向来有着令人恼火的平静眼神,在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卫国战争里它们就这样平静的被运出雪原然后变成枪支军火,它们的平静倒像是一种对人的嗤笑。快想想吧,或者想想自己,不合身的制服——倒是其次,头发,既指向今早他与之搏斗过的一捧毛糙乖戾的蓬絮,又可以指向他记住的为数不多的评价。

“埃斯蒂尼安,你真的很像个伊修加德人。”

雅伯里克真是未老先衰,人类的衰老往往从视力开始,这样他们眼前的回忆才会变得模糊,言语词不达意,而后被后辈轻视厌弃。

“没什么,觉得你脸很生而已,我们在这个学校里好像没见过面吧。”

艾默里克一瞬间下意识地想避过埃斯蒂尼安尖锐不满的气势,即使他最终没有,说出来的回应好歹在对方的瞪视下不至于那么温情脉脉。要求少年人一直保持彬彬有礼意味着要他们要狠下心自刎,把血放进雪地里,那也太冷了,艾默里克不喜欢冷雨和雪夜,他喜欢披着毛毯在壁炉前喝上一杯热奶茶。

“没有每个人都要被你看过的道理。”

……说的也是。

拥有蓝色眼睛的小少爷艾默里克回答得很轻。是啦,他低头摩挲着精致餐盒,余温已经快要消散,白日也会被吞没,他想原来不是谁都要惧怕流言缠绵,面对横亘又庞大的群山。

没有遭到假想敌似的反驳,埃斯蒂尼安的刻薄反倒变得有些孩子气,他讪讪地胡乱拉扯着衣服,转过身去准备再次背朝着这个意外来客躺下。而后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声音乍起:

“我叫艾默里克,你呢,你就是传说里的白色幽灵先生吧?”

艾默里克看着这个年轻气盛的幽灵,他非但不是邪恶又虚幻,反而心思鲜活得过了头。

真是太好了。

 

“什么啊!”

拥有着与传说相符外表的埃斯蒂尼安如今才渐渐知道围绕着自己的诸多说法,但可惜他自认为是个乖张又无趣的人,只能常常通过坏脾气打断艾默里克对此的揶揄。

“只不过是不想上课而已,你们这群人简直无聊透顶,难道雅伯里克那老头的历史课还不够折磨学生?”

埃斯蒂尼安不知艾默里克是怎样才会把杯盏都带到天台却又从来懈怠不遵照礼仪,只守着糖盒就足够支撑午后。黑色绵羊致力于加糖的手顿了顿,分出一点游离的眼光和微笑向着埃斯蒂尼安:

“从过程来说是这样,但从结果来说,雅伯里克老师大概还不够努力。”

他满怀期待地咬下裹满了糖浆的点心,但粘稠的液体并不如外表顺服,而是流成了黏腻又恶心的样子。太贪心了,艾默里克暗自教训自己,即使他也并不懂为什么一个男高中生的小小愿景总是显得遥不可及,即使是在糖浆上。

但他没有忘了捕捉埃斯蒂尼安话里的词语,在这不合意的心情下,路上多出的每一点石子都会格外硌人。他语气生疏,不假思索地说又不是‘我们’,我也只是有所耳闻。

“……这样啊。”

埃斯蒂尼安呐呐地接口,原来他凶狠劲来去如一阵风,现在开始想自己果然不善言辞,还是干脆做个幽灵省力。他厌烦地挠头,眼前被垂下的发丝隔膜成一片片,想着也许有空一剪子下去再也不用顾及这些纠结长发。

说到头发,艾默里克的黑色卷发向来被打理得过分顺服,和他的眼睛一样,是一种有水寄宿似的感觉,只是眼是一池活水,而被修剪梳理的头发只能算维持了水的纹路。

艾默里克说完话后开始低头专注收拾糖浆造成的残局,确实像水,哪怕是投进去什么激起水波激荡终究会变回温良平常。但最开始可是你开口搭话的啊——埃斯蒂尼安无语又埋怨,他最近中午得以平白蹭上艾默里克家里带的精致便当而脱离了干硬面包,胃袋吃饱了饭的午休更是会让懒洋洋的大脑直接锈掉。

就这样吧,充满不良感的坏学生埃斯蒂尼安在人际方面也是个依靠拙劣本能的人,他逃避地转头,对着灰色天空发呆,云堆压境,本就在山与雪围绕下的伊修加德天空更加局促。

艾默里克不知道收拾东西也会这样消耗耐心,何况他本身那点细腻心思志不在此。懊恼地咬住下唇,博雷尔子爵家的少爷怎么能和野小子计较一言一行,他简直能想象管家安抚他的惯常辞令,想象他步入教室里时总是如溺水一样的难堪氛围。

不过他还没有真的溺水过,湖水毕竟难以消化那些巨大的冰块,只有海水才行,永远温暖,永远湛蓝。艾默里克突然分心了一下,被另外一人偷看在眼里却像在认真记仇。

还是要开口吧,难不成自己真要变成那——那样深沉、威严、冷峻的人么?经常出现在海报和电视上的脸就算放大来看也半点亲切感都没有,艾默里克对那些捕风捉影头疼万分,厌烦透顶,然而没人肯笃定那些话仅仅是空穴来风。

“该上课了。”

埃斯蒂尼安·幽灵·维恩布劳同学的语气倒是从来很肯定,掷地有声,仿佛他说话时吐出的不是消散开的白汽而是刻在坚硬石头上一道粗糙的白疤。他站起来抖抖校服外套,俯视着艾默里克,发觉沉默不言的卷毛绵羊失去了社交上的利刃铠甲后真像淋了雨的温驯动物,他小时候熟悉得很,知道它们软塌塌的毛只能等着人类来拧干。

艾默里克抬头和他对视,干瘪迷茫的表情渐渐消融滴落,露出下面单纯又感激的标准微笑:

“啊,今晚要下雪了吧。”

 

冰雪从来都很糟心。

埃斯蒂尼安没有诗人画家歌颂伊修加德之美的兴致(一个连春天都不会到来的城国),在他小时候,冰雪意味着挨饿和义务为补给线铲雪,现在则意味着必须要搭雅伯里克的车去上学。

库尔札斯地区的雪一旦开始往往是绵延数日,埃斯蒂尼安和雅伯里克与其说同乘一辆车不如说是被迫关在一起的落难狱友,他难得想念起已经离家独立的厄丝蒂安。雅伯里克开着车还分心几秒盯住他欲言又止,他只好打开广播堵上对方的话头,而后盯着车窗上的雪前赴后继,堆积成絮,成团,成挡在他们眼前的一片惨白云雾,然后一把被雨刷扫掉。

雪天的电波信号也被连带得磕绊,支支吾吾地发声:“近日……云雾街改造建设……博雷尔子爵阁下表示……”

啊啊,又是博雷尔子爵。不可避免地,他想到艾默里克。艾默里克在自我介绍时没有加上他贵族的姓氏,而埃斯蒂尼安沉浸在独来独往的日子里太久,也没有对他人一探究竟的心情。

本来是应该这样的。

但很多时候不是人在自寻烦恼而是万物自有其恶劣的引力,就像声称是圣冈里奥尔占星院出版的小册子里常说人对自己的星宿有万有引力,行星移动,命运随之更迭。雪,总是雪,难道冰雪是被伊修加德的石头吸引过来的吗,埃斯蒂尼安为自己不得不离开天台这个伊甸园而埋怨,艾默里克安抚他说反正你在教室里也一样我行我素。

他耸肩,拉起背包:“我勉强承认。”

他被赶回教室,艾默里克与他同级不同班,他们在楼梯口分开,落向各自平淡无奇的校园生活。

埃斯蒂尼安回到他陌生的座位上,天色阴沉,雪天下城区的供电总是不足,教室里只开了一半的灯,空气似浓稠的污水泛滥,他乏味极了,趴在书堆上发呆。

自己的头脑并不算聪慧,何况下城区的孩子在高中后想要继续上学几乎是不可能的,圣恩达利姆大学鲜少接收与贵族血缘无关的学生——果然还是要去参军,为了不被战争践踏,他必须投入洪流,做一个足以对抗战争的人。教室里像他这样对学习无所谓的学生为数不少,晦暗的半边教室躁动不安,声音彼此挤压让空气都变得影影绰绰,秃头教师讲课如垂死的飞虫,压根就闯入不了年轻人雀跃的心思。

然而在那些不断流动的话语中,他捕捉到了熟悉的名字。

“艾默里克上周又当学生代表出席了……”

“嘿嘿,毕竟是“博雷尔大人”嘛。”

埃斯蒂尼安向来对先生阁下之类的不会多看一眼,除了某位伊修加德人尽皆知的元首再不清楚什么大人物,但此刻他暗中改变了身体的支点,向聚头的两人倾斜过去。仔细想想那个家伙确实衬得上一句少爷啊,他这会有了点后知后觉的敏感。

“不过子爵一家的照片又不是没见过,他们确实不像。”

博雷尔,博雷尔子爵,他记起原来这个姓氏是来自被上层区遗忘在下城区而下城区中仅剩的贵族。他也曾路过过子爵府,既不高大也不豪奢,尤加利叶与古老大剑缠绕的纹饰被风霜侵蚀得走样,没成想还有足以招来讥讽的气派。

说到这里,那两个学生倒像对上什么不谋而合的暗号,相视一笑。

“所以都说贵族之间的八卦越是离谱越是有可信度吧。”

模模糊糊地,浮现出艾默里克在冰雪国度显得明媚的蜜色皮肤。

“毕竟就是从上面传出来的消息……元首的私生子什么的还是他们知道的比较多啊。”

艾默里克纤细脆弱如玻璃的眼睛。

艾默里克的头发总是被打湿了似地垂在额前。

艾默里克修长的手,带着点埋怨和无奈替他梳理、扎起纠缠的银色头发。

无聊。

埃斯蒂尼安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浩荡广大,流言在人群中隐秘地流淌,而他已经汹涌地决堤,倾泻而下。

轰鸣声掩埋了他。

 

艾默里克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埃斯蒂尼安了,与此同时,雪断断续续飘着,天色不见一点明朗意味,几乎全校都知道了埃斯蒂尼安消失的理由。

真不愧是那个埃斯蒂尼安啊,学生们这样说着,争相在他的为人、性格、乃至面相上增添泛滥的赘饰。埃斯蒂尼安逞凶斗狠、冷峻严酷,有人曾目睹他从天台一跃而毫发无伤,也有人信誓旦旦必然是他处置了附近所有的混混。

真不愧是那个埃斯蒂尼安啊,最后他们还是这样异口同声齐齐感叹,比考试更用心,比礼拜还要虔信。

不,不是这样的。艾默里克微笑着与众人嘴里创造出的潮流人物僵持,他的两颗蓝眼睛晶亮闪烁,眨着些不甘心流俗的倔强,提到埃斯蒂尼安和那两个学生时他总是闭口不言。但说到头他本身也只不过是靠着同学的怜悯才勉强得以保全正常交往的人罢了,谁又在乎一个同样背负指控的人的话?

第三天,他记住了所有围绕埃斯蒂尼安有的没的的八卦,忍不住在课间以咨询演讲竞赛为由偷摸跑到雅伯里安办公室。

在偏离正常轨道的社交上,艾默里克表现得多少有些笨拙,但是埃斯蒂尼安,他在心底叹息,从他意外地认识这个白色的身影开始,就总是会看见意外,埃斯蒂尼安是个深陷不可抗力漩涡的人,而他内心居然为拥有这样无法预料的朋友而感到欣喜的颤动。

他像一只小狗追逐着自己的尾巴般绕着建国骑士们的生平打转,绕来绕去也没说到点上,最后还是雅伯里克说,带着长辈特有的和蔼和笃定,深深地看着他。

“你认识埃斯蒂尼安吧?”

“……嗯。”他的口舌发出含糊不清的应答,究竟是什么样的话语呢?连艾默里克自己都不清楚,是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很关心他”吗?还是问了“埃斯蒂尼安是因为什么没能来学校”。他只看见面前的中年人在笑着皱眉头,违心说出的说教浅薄而不快,令人联想到雨后残留的浅水洼。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有交情……艾默里克·博雷尔同学,你应当知道该和什么样的人交往才好吧?作为你这种……”

雅伯里克连忙清清嗓子,下了总结:“你只要管好好学习就好了,演讲的事情我有空会给你资料。”

那,那谢谢您了。

艾默里克徒劳地张嘴,大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不要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爱你。

父亲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握在少年尚处于发育期的单薄肩膀上结果却是埋下炙热的火种,从那时一直烧到现在,原来他一直在被烧灼着——视线变得狭窄,万物膨胀得通红。

优等生艾默里克没有离开,他自顾自地开口,我最后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您真的是埃斯蒂尼安的监护人吗?”

他没有去看雅伯里克的脸,径直离开了,走到走廊他才发现早就错过了上课铃。

放弃了上课,艾默里克干脆抱着肩膀就地蹲下,好热啊,外面却能听到风声,汗水一瞬之间爬满了他的额头和颈后,头发是粘腻的,羊毛制服也是粘腻的,世界从他本身开始融化,他的脸庞和胸腔最先被充满了热气腾腾。

太逊了。

艾默里克冒出这个念头,不知道是在形容雅伯里克还是自己。

 

几乎是逃一样地从教室跑出来,艾默里克撞见了让自己浑浑噩噩半天的罪魁祸首。

说是罪魁祸首,埃斯蒂尼安脸上还贴着一块胶布,眉骨可怜地肿着,生生摆出了一副受害者式的无谓和不羁。

他隐藏在教学楼门前的阴影里喊下艾默里克,喂。

怎么,看到我很惊讶吗?埃斯蒂尼安龇牙咧嘴地笑着,艾默里克猜想或许他本身并不想这么滑稽,但却因为伤痛不得不得到这个结果。

太阳落下了巨大的影子,艾默里克感到自己仿佛被同样巨大的茫然攫住了。走在校园里的学生很多,而他们两中间奇异地没有间隔任何人,就像也没有隔着三天充满混乱的时间似的。地面是一个碗底——从他上午的莽撞开始,碗壁光滑,重力推动着他往埃斯蒂尼安面前走。这大概就是万有引力,否则他该怎么解释这种不假思索、毫无迟疑的举动呢?

艾默里克摸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

“……啊,倒也没有很惊讶。”

现在他们都藏在一处阴影下了,被扫走的雪堆积在附近,寒气料峭,裸露的皮肤似乎变成幽深井口,冷得艾默里克一激灵,感到自己飘了一天的大脑终于降落歇脚。

他看着埃斯蒂尼安满是轻狂痕迹的模样——哪怕只是被盯着,那也真是一双寒冷的眼睛啊,学校里的人异口同声。是久冻的冰湖,薄韧的利器,还是说全然不是,不然以自己这样怕冷,早已经该被冻僵,被刺伤。

挨着埃斯蒂尼安坐下来,艾默里克接着自己不怎么非凡的上句说:

“毕竟这两天你已经在他们嘴里活得很精彩了。”

埃斯蒂尼安闻言咯咯地笑起来,又因为痛觉毫无风度地揉皱了自己的五官,让那个笑变成一个挤出来般的尴尬表情。实际上也许确实处境尴尬,他又从雅伯里克的管教下逃跑,雅伯里克,退役老兵的英雄,下城区的好好先生,称职的历史老师,以及应该让他感恩戴德的监护人。

监护人,他想了想,仇恨的根源总是暧昧不清的,但就像雅伯里克是芬戴尔战役秘密的逃兵一样,他也是雅伯里克愧疚感之下的逃兵。

艾默里克安安静静地看着埃斯蒂尼安大笑又忍痛,从书包里掏出来消肿喷雾和创可贴递给对方。埃斯蒂尼安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这意味着他难免有些不知轻重,于是艾默里克说,我来帮你吧。

他靠近把埃斯蒂尼安的头发撩起来,眉骨下面的凹陷不是影子而是殷红,他摩挲了一下,伤痕就变成一抹被丢弃碾碎了的花瓣。埃斯蒂尼安绝不是喊疼的人,他只嘶嘶地呼吸,感觉肺叶在偷偷地撒起娇来。而艾默里克离得是如此地近,他几乎能通过自己吐出的温而浊的气摸到他,就像艾默里克正在抚摸自己的伤口一样。

“为什么今天还要打架?”

此时太阳是淡金的,阳光洒在水汽上却是微红的,埃斯蒂尼安闭上了眼,所以以他来看艾默里克在他眼前摆弄的手是血水似的粉红。据说紫州人会把这个时候叫做“逢魔时刻”,此时邪魅横行,神圣的哈罗妮是不是也会松懈一瞬,埃斯蒂尼安鬼使神差地答非所问,带我走吧。

“嗯?”

为什么夕阳时分的世界饱和度如此高,和艾默里克相关的一切却好似罩在雾里。他有限的丝微光亮里被艾默里克占据大半,艾默里克的领带,艾默里克的手,艾默里克下弦月一样的透明的嘴角。艾默里克似乎只是在无意识地回应,这浅淡月牙的轮转是那样徐缓,甚至要归于静止,让他差点以为世界都要为他僭越的突发奇想让路。

埃斯蒂尼安醒悟过来,或者说,只是醉鬼被午夜回家路上的寒风突袭了想到世界竟还在持续一般的焦灼时分,他难得期期艾艾起来:

“我是说我和雅伯里克实在合不来。”

嗯……好了。

他亲切的好友终于撤军,满意地打量自己精心的处理,他的离开就像伊修加德军偶尔伟大的失败一样,给埃斯蒂尼安留下了许多残骸。而艾默里克暧昧得含混,也就是说他也许并非冷漠而狡猾,他假装看那道被包得妥帖的伤,只不过是为了避过寒光的锋芒看见埃斯蒂尼安倒影里的自己正在波光粼粼。

埃斯蒂尼安似乎不懂恰如其分,就算是一池死水,他也偏偏要去莽撞,从激起的喧哗与躁动里抓住回应。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此时又急迫地想起,他刚被雅伯里克带回去那阵,雅伯里克比他这个孑然一身的小孩更无生气,他童年的后半段是动乱又糊涂的,他和厄丝蒂安打架,在雅伯里克的公寓里大肆胡闹,但不清楚除了语重心长和容忍他究竟在渴望什么。

“他让我道歉,我不愿意,我也不想回去。”

从埃斯蒂尼安那双灰蓝色的、属于风雪天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什么呢?艾默里克低垂下视线,他知道荒芜的冬天结束时冰原龟裂的声音有多么浩大而激昂,他也常常猜想海水就是包围着大地的一池春水,永远蒸腾翻涌——他总不能对自己的心声熟视无睹,就像这座端正城市里每个人最终要长成的可怕模样。

“好吧。”

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

 

艾默里克和埃斯蒂尼安踩着冬日最后的一点光亮回去,两条人影在背后交叠,灰色的余烬边缘是一圈待熟的柑橘,影子隔着多汁的果皮小心碰撞,融化成一路拖曳在破败石砖上的酸涩味道。子爵家坐落在下城区主干道的尽头,离唯一的高中不远,在日暮时站在它面前的话,往北看是来自上城区云雾缭绕中的灯火辉煌,往下是一整个光怪陆离的下城区,有个人隐藏在街头阴影里拉着手风琴,不管往哪都能听到辽远空旷的回声。

“到了。”艾默里克慢吞吞地止住步子,他不知道自己算是迟钝还是因为触景生情——这样看自己的家竟如此的落寞,一个上城区的人留给下城区的幽灵。总之,他本以为自己是带了一只不幸落逃的弃犬回来,这会儿却后知后觉,开始多多少少为自己一厢情愿的心情害臊。

艾默里克别扭又饱受罪恶感的训诫,他含混其词:“……虽然不怎么好意思,但是对你来说可能在博雷尔家比回雅伯里克老师那更难过。”

而埃斯蒂尼安已然习惯用无数渺小的直觉填满他的抉择,甚至有时候直觉和本能又要凌驾于他自己,也就是他理性认识到的困难和愉悦。因此,对着艾默里克因为教养良好而满溢的不安,他想,也许是他内心的野兽在想吧:没关系,今夜与快乐无关也没关系,是我们都听从了阴差阳错而已。

于是埃斯蒂尼安无谓地回道没关系,我还算保留了点幸运不是吗,起码我不用应对博雷尔子爵先生。

艾默里克与他对视,会意了对方迂回的幽默。

 

管家守在门口等他,看见两个人悠悠荡荡地连忙起身责怪您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艾默里克还是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直白又冗余的好意,他转过头去看着埃斯蒂尼安,随口搪塞他们两个人在学校自习,而后者配合似的挤了个寒酸的微笑:“打扰了。”

进了玄关,灯光下管家被埃斯蒂尼安露出来的伤骇到(显然对他来说这情形少见而可怕),连絮絮叨叨您这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都顾不上,说着为他寻找医疗箱走开了。

一年里的天数不少,而博雷尔子爵作为不太能招来上层人尊敬的一位子爵受邀前往上城区赴会的日子并不太多。就像埃斯蒂尼安自诩的一样,他是幸运的,他莫名其妙跟来了博雷尔府上,但并不关心子爵的仕途和工作,他只是想和艾默里克待得再久些,好度过漫漫的长夜。

两个发育期的男高中生几乎是顶着管家饱含关切的眼神在埋头吃饭,连艾默里克也难得的觉得管家今天是否过于殷勤,他眼看着埃斯蒂尼安按捺不住自己似的地用餐具打架,不知道烫一样大口咽下浓汤,便赶紧支开了管家让他准备客房,然后拉着埃斯蒂尼安说我们快走吧。

今夜的博雷尔家没有主人,埃斯蒂尼安被牵着走在长廊里时无由地想道,当然说是长廊倒也太豪华了,这栋房子想必建的很早,照明也勉强。他们在子爵府的蓝色卷叶雨林里行走,只有他和艾默里克,别的一切声音极远,是蝴蝶或蜂鸟在飞行,他的手是热的跳动的一颗心脏而艾默里克的手则像睡梦里跌入的帷帐。艾默里克打开自己房间的灯,一声轻响,光亮起来了,他们发觉自己怅然若失,蝴蝶已经振翅飞走。

埃斯蒂尼安没什么作为客人的自觉,他无所事事,打量四周,发觉这个房间无非是缩小版的子爵府,他说艾默里克的房间作为这个年纪的男高中生来说太老派,而作为他自己,艾默里克来说又太简单。艾默里克听到这个评价没有生气倒是露出了点迷茫,他没有到过同龄人的家里。什么叫个人的气息呢?哪怕是他的父亲和祖父也只不过是给房间增添了画或者钢琴,装了燃气或者电灯。总之——一个未知的盲点,一块地图残缺而无人可以绘制的地方,而现在让艾默里克来填写他可能会觉得这个盲点往里看正是一个埃斯蒂尼安的模样。于是艾默里克·德·博雷尔也跟着像个外来飘零的客人一样看自己的房间,然后拖长声音道:哦……不过书架上的书是我的。

埃斯蒂尼安终于得以知道艾默里克那在学校遥遥领先的成绩是怎么来的,子爵府的暖气让他昏昏欲睡,而建筑里经年积累下来的阴冷潮气使他们靠得很近。艾默里克的眼睛还算忠于他的课本,埃斯蒂尼安则勉强自己对着艾默里克书架上的某一本书装模作样——他们几乎都能一抬眼就看见对方脸上和脖颈上绒毛般的细节,看见阴影的边缘在绒毛上变得繁复,迷人眼睛,让人头晕目眩。当瓷白色杯子里的茶终于又一次见底,艾默里克放下杯子的清脆声就好像某个故事里十二点的午夜钟声,埃斯蒂尼安把书一合,倒在椅背上,他宣布说:我累了。

“嗯。”艾默里克也把书和笔记本合上,他其实也无心学习,但17岁的艾默里克不去学习又能怎么办呢?他看看窗外的那一点经过玻璃反光后的寂静街道和寄宿在灼眼白光里的、朦胧的两个人影,说:“确实太晚了,我带你去客房吧。”

埃斯蒂尼安不动如山,他停留在椅子上,正如牧羊人看守自己唯一的财产羊群,或者宗教裁判所门前等候的一群黑鸦。他盯着自己上方,那正好有一尊许久没用的铜皮壁灯,以他浅薄的知识来说,一条滑稽得令人悲伤的龙。

是每个房间都会有这条龙吗?他没头没尾地问道。

艾默里克停下要站起来往外走的动作,也安分地坐着,和埃斯蒂尼安倾斜着面对,对方脸上有伤痕也有崎岖的阴影。他没有开口回答,不仅是因为他发现他比他以为的还要对这个府邸,对这个家感到陌生和拘谨。

银发的年轻精灵的语言能力其实远比他想的要迅捷些,他说话,语速像许多的鹰隼归巢。

埃斯蒂尼安说不是每个下城区的孩子都会让他的朋友留宿客房,他还说你可以拆掉这些傻x的挂件雕像换成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最后他说,你也累了,艾默里克。

 

虽然发表了一通意见,但其实埃斯蒂尼安也是个孤僻的、没什么交友经历的问题学生,好在对方是那个艾默里克,一只茫然的黑色绵羊。他们没喊那个热情过分的老管家,而是自己七手八脚地铺好被子,然后收敛了动作爬上床,切身切肤,缠成一对不待这个冬夜孵化的茧。

两个人身形相仿,埃斯蒂尼安穿着艾默里克借给他的睡衣,熏香、糖浆和朽木味顺着丝绸一股脑流进他的胸腔,他嘟囔着说床太软了,他要把枕头垫高。

艾默里克旁观他的客人辗转反侧,看埃斯蒂尼安的头发从高枕头上漏下来,铺在白色的床单上虚实难解,像缠在阴郁历史上的光辉传说,他向来喜欢。于是艾默里克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今晚打开的那本书。

埃斯蒂尼安沉默,他哪里用心读了那本书,他看见了字里行间的碧水海风和名叫利姆萨罗敏萨的陌生港口,但他毕竟是个不折不扣的高山人,要说到和海有关,他便只能想到艾默里克,艾默里克忧愁善感的眼睛,它们此刻正低垂着,似乎将要飘落到比海更远的地方去。

透过夜晚磨砂灯泡似的空气,一切时间流动都变得可以任意停歇,因此艾默里克并不在意这片刻沉默,他喃喃地对埃斯蒂尼安讲书上的海边也常常有教堂,那么祷告是流到海里去了吧?艾默里克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喜欢隐而不发,也没有那么喜欢在父母的殷切注视下走入告解室,他并非异教徒,但他不够伟大的苦恼又怎能被这个苦难层叠日渐蒙尘的城市涤荡。

他是被自己骗了,还是被伊修加德,被上下城区的分界线和那个威严的男人骗了呢。海,海真好啊,他不知道在叹息还是在高兴,把脸埋到枕头里,声音是沉甸甸的,而埃斯蒂尼安的呼吸如此安定和轻盈——假使今夜只有艾默里克自己,这声音恐怕要把他掩埋到冻土之下,太寂寞了。艾默里克在他唯一而冷面的好友上常常看见一种奇特的温柔,他毕竟没有长久地在雪原里奔走讨生过,他不知道在极冷的库尔札斯西部,人们还在用雪来筑屋,他们知晓冰雪的心是赤诚的。

艾默里克踌躇了一阵,他从雪白的柔软囚笼里钻出来一点,伊修加德的少年不认识哲人,他们只会想到圣徒,严肃而慈悲,因此他说:“埃斯蒂尼安,或许你该去当个修士。”

“妈妈她以前……会看着我们在吃饭前祈祷。”

埃斯蒂尼安甚少想到家,他也不信教,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张嘴的一瞬间,你的口舌已不属于自己。但也许现在不一样,他好像确实被艾默里克的幻想迷惑,或者是因为子爵府厚重的午夜,以为自己已经把萧杀的高地甩在身后,冰雪消融,芬戴尔战役不在昨天,也不会在明天,只是他讲给兄弟的睡前故事。

但我却很少听她的话把祷词念完,雪季农户囤积的物资有限,我们常常吃不饱,如果我少念一句,我就能比大家多拿走一个餐包,多舀走一勺炖菜。而阿米尼安不同,他总是最听话的那个。

说到阿米尼安,埃斯蒂尼安放缓了语速,他转过身来,靠在枕头上撑着脑袋,艾默里克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久远的记忆如浓雾罩在了他的身上,不同之处是家里的被褥是冷的,硬的,浆洗过的内衫单薄,浸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汗腥,而他也不会对自己家人的注视感到羞赧。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回忆的图景是一副大而无当、死气沉沉的灰色废墟,他已独自滞留了太久,连自己都要变作里面的物什,而艾默里克像一点光源,一轮新生的幽微的月亮,让他发现自己还不算是完全的过去的影子。

艾默里克伸手在被子下面捉住他的手腕,没有人会想为什么,在一个冬夜,他们糊里糊涂地搂抱,透过身体,有一对伤疤相互覆合,新肉长在了一起。

埃斯蒂尼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说话,毕竟他们间的距离是如此的窄,窄得让他失去了一些感官,他依稀地听自己的嗓音低沉又模糊,声音像濡湿的露水,却是滴落在另一个心跳声上。有许多遥迢的往事确实正在从埃斯蒂尼安的胸膛里流出,关乎着遗恨、战争、烈火、寒冷和骤然结束的童年,一个使人慢性死亡的恶果,又似乎什么都不相关,只是睡前故事对现实可怕的侵蚀。

艾默里克无言地在这簇摇曳不定的烛火之中蜷缩,他感到埃斯蒂尼安的身体是如此的温暖,而他看过的战争回忆录里常说,燃烧是一种发亮的死亡。他在一瞬间里跳跃到鲜红的花,幻想他们成了一辈子的挚友,他老了,墨水干涸,从没离开过伊修加德半步,而回想起那个死过一次就不再怕死的十七岁的埃斯蒂尼安,他就获得了如初生一样蓬勃的灵魂。

“玫瑰的矛盾贯穿了他硕大的心”①

生长痛在此时不期而至,艾默里克几乎是噙着泪,他的眼睛被人指摘总是噙着泪似的哀怨,却从未流下来过。埃斯蒂尼安发觉了这难以琢磨的颤栗,他问道你睡了吗?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理直气壮,都只是电光火石间少年胡乱抓住的稻草,爱对于他们而言为时尚早,爱对他们来说必然要意味着远在地平线以外的东西才好。在这冷雨般裹挟的痛感中,艾默里克发觉自己原来并不是在真的惧怕受伤,起码不是速战速决带来的痛快伤口,他只是害怕自己在无尽的冷雨中夭折,而一事无成,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顺从地被埃斯蒂尼安的力量带得挺直了些,不再哆哆嗦嗦——他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生长痛正遇上连日高烧,白天没有去成元首上任的阅军仪式,半夜里他痛得发抖,以为自己是头昏脑涨才梦见了电视上的大人物在哄他睡觉。

艾默里克被支撑着和埃斯蒂尼安近乎耳鬓厮磨,精灵的人种优势,他们接吻,简直是鼻梁和唇在打架,别的什么也顾不上,舌头怯懦龟缩,没有技巧,也没有仇恨,没有血脉,没有爱也没有欲望,只是血液从一颗心脏滑向了另一颗。他们分享了这个亲吻,正如分食礼拜后的圣饼。艾默里克昏昏沉沉地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但不同于伊修加德的风、雨、雪,他拍了拍埃斯蒂尼安,外面果然传来了潮汐拍岸似的爽朗声音,他们相拥,因为感到餍足和疲倦而入睡了。

 

埃斯蒂尼安终于还是和雅伯里克回归了那种状态微妙的日常,再没去过艾默里克家里,他遵从雅伯里克的愿望去上学,偶尔按部就班安分呆在教室,有时候,他会隔着一扇窗看见对面的艾默里克。

偶尔,他想要忘记子爵府的夜晚就像他发誓自己绝不能遗忘仇恨一样迫切,但又一样酸苦,看来回味和忘掉都远不是他一个单程旅人凭决心可以改变的路标。那么就这样算了,他确实粗糙而简单,但他也知道刀刃绝不要有向着自己的可能,他已经有了一道割裂人生的钝痛的疤。空闲时间,他依然和艾默里克待在一块,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但他们觉得这似乎不耽误偶尔做些别的。

“在想什么?”

埃斯蒂尼安隔了一上午终于看到艾默里克从那块玻璃里面浮现出来,在摆脱了玻璃剔透而易碎的质感后,真正的艾默里克本身的一切都算得上鲜明。他欺身,伏在沉默的艾默里克的耳畔询问,石砖和天空都泛着水洗褪色似的白,连他自己也是缺少血色,唯有艾默里克饱蘸了颜料,华美而矜贵。现在埃斯蒂尼安发觉所谓的生长痛似乎只是一个瞬息的错误,艾默里克的个头在那之后丝毫没变,他两还是相差不远,而考虑到微卷头发的倔强和并不有力的臂膀,他便认为自己其实是略胜一筹。

艾默里克最近偶有缺席,甚至昨天月考也中途失踪,今天他们见面,难得无邪地接吻,如一种确认,八卦小报上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研究基因契合,而伊修加德人还在相信灵魂,正像今天他们都以为对方想要一个吻。

黑色种的绵羊几乎已经无法在野外生存,艾默里克有些躲闪,他也许擅长沉默但他的眼睛在伊修加德人里太蓝,太亮,就像黑色的毛皮走在雪地上,而在此之前也没有人总爱执著于盯着他说话——埃斯蒂尼安夸口从他会走路时他就在牧羊了,他天生眼神极好,再没有羊会失落。艾默里克清清嗓子,他本以为自己的唇舌腐朽,唾液黏稠而苦,开了口却发现并不然。

“去看海吧。”他别过脸随口回答,发觉今日放晴,祛除了阴霾后的伊修加德突然十分庞大,建筑无穷无尽,城市像被困在库尔札斯高原上的冷酷巨人,可他说到海,心里便陡增了许多莫名的期冀。

嗯?埃斯蒂尼安凑上来。

“我说毕业之后。”

语言一旦开始流淌就变得无比轻松,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艾默里克微笑着补充,他捻着埃斯蒂尼安的雪白发尾,感到小学时候写雪像盐粒珍贵也并非不优美。他说自己高中毕业之后想去看海,想从伊修加德离开——当然只是旅行了,旅行护照还是有可能的。……啊,我们去看海吧。我们去看海吧,去拉诺西亚,艾默里克重复了一遍,话尾暧昧地止住,仿佛一点泡沫升空,升去无人得见的天堂,而他们只能眼看着它消散。但艾默里克知道后面还有许多未能成为泡沫,连一点轻盈和斑斓都无法有的念头,微笑此时已成为苦笑的前兆。

想游历被罗塔诺海包围的威尔布兰德岛,想在夜晚看到白色的灯塔,想在闪耀的阳光下品尝熟透的柑橘和葡萄,他想象并且相信着远方的一切不同于伊修加德的凝滞严酷,他情愿这样相信着,才能让自己答应父亲的请求。

他的父亲,原来已经是一个这样老的老人了,博雷尔子爵被雪季最后的严寒击倒,艾默里克陪他养病,好转时,他握着年轻幼子的手叹息,声音如朽木拖曳,他说:去上层吧,那里有你想知道和能得到的一切。

埃斯蒂尼安勉强地应了一声,许久他才说,一起吧,虽然我也没去过,但让你这种小少爷一个人跑出伊修加德,加雷马人真是要高兴死了,伊修加德的护照没有那么管用。

他说到异族人的时候牙根总在发酸,哪怕是想调笑,也生生盘桓着不甘。伊修加德法律规定最低十六岁就可以参军,雅伯里克和他商量约定到了十八岁就让他走。他想艾默里克终究只是一轮浅淡的月亮,照在血色上就失却了光辉,而他的世界是如此之小,小得走不出记忆,他该如何赴约?他们互相说谎,而彼此讳莫如深。

艾默里克递给友人老管家让捎上的多余一份奶酪汤,埃斯蒂尼安沉默地拧开杯盖,热气蒸腾,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听见艾默里克问他,声音虚幻,半明半暗。

“你恨卫国战争吗?”

恨,他直截了当,丝毫不顾这称得上异端的问法。对他来说只有仇恨的感情是确切的,而枪口对着敌人,对着那天败退的军队还是对着战争本身并无区别。他渴望参军,可不是为了伊修加德,而是为了挥霍仇恨,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伊修加德这个城国算是他幸运的战友。

埃斯蒂尼安时常感觉自己其实早已在雪路上行军,在某一处营地里镇守了多年。今天轮到他当值,几天前他们刚打过一场遭遇战,伤员在他背后的屋子里呻吟,他们申请了后援,但人手不够,派来的是战场牧师,颂经不会让他们变得更好,倒恰巧赶上了死亡。外面的天是晴的,雪却不会化尽,你永远不知道雪地下面是否埋着敌人的地雷。埃斯蒂尼安踩着泥水进屋,同僚邀请他喝私藏的黄油啤酒,看收来的艳情杂志,他拒绝了后者而放下枪呷了一口啤酒,第一口全是泡沫,这让他不得不想到年轻时遇到的艾默里克,他已许久没有和友人联系——从这个视角来看,他的十七岁不过是一场意气风发而甜蜜的梦。

等到山羊奶酪汤稍微凉了一些,埃斯蒂尼安就囫囵地喝下,热气由外界进入他的肠胃,他感到自己确实地活着了而不在未知的以后。他自己因此被蒸汽催发了,器官在他体内漂移,大脑被挤占了一些空间,他挂着因被烫到而泛出的生理性眼泪心烦意乱。

“难道元老院的那些人又敢说只是为了伊修加德吗?卫国战争没有停,是因为总有人在其中寻找价值。”

他说早该结束了,不知道是说给哪个自己,是在过去徘徊磨砺獠牙的那个还是往后蹉跎无处安放锋芒的那个,也可能是现在,但他知道自己必然要出鞘,哪怕出鞘要喋血直至锈蚀。艾默里克依靠过来,跟着想了想,认真地接口如果可以的话该怎样做才好。埃斯蒂尼安倒被这个呆呆的幻想问住,他恨,但左不过会是个士兵,一把寒光毕露的兵器,他许愿自己能当那个射出决胜一枪的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念头。他有点气恼又羞愧,嘴上却不露怯,反过来说艾默里克想的太多,打仗不仅是死人的事情。

埃斯蒂尼安一边说一边揉着艾默里克的头发,两个年轻人渐渐滚作一团。艾默里克亲他总是不快的眉头,亲他淡灰近似无机质的眼,他却埋在对方颈间,艾默里克的肩背颤动,给人一种坚硬而易碎的错觉,总让埃斯蒂尼安猜想蜜色的肌肤下纵横的该是一具骨瓷。艾默里克小声抱怨,说他像只猫——任性而横行,埃斯蒂尼安咬住他颈上软肉,磨牙似地哼哼道自己生平除了加雷马人最讨厌猫。艾默里克无言地打了个寒战,他果真像一头羊,声音被白色的野兽衔走了。

 

他几乎以为这就是终点了。

埃斯蒂尼安习惯了寒冷,远在他熟悉他的家乡之前,而习惯一个气候远比人以为的要更耗费精力,深入骨血。在伊修加德以南不会被冻伤的广阔大地上,埃斯蒂尼安游荡了许久。

他搭着前往沙都乌尔达哈的长途货列驶出雪原,穿过葱郁森林,路经整个大陆中心那一颗近乎永恒的泪眼,直到即将进入黄沙戈壁前,铁轨的所有权在当地商人的争斗下分裂失落,埃斯蒂尼安和来自伊修加德的货物一同被赶下列车。他站在棕黄色而无尽的道路前远望,带着一身伊修加德特产羊奶酪和甜菜根罐头的发酵臊味,觉得自己仿佛还站在大审门下的始发站,只不过雪是白的,沙土是黄的,热风熏人而无尽。他离开伊修加德的时候天光乍破,大审门后的封闭城塞在早雾中沉浮,如今他回望,高大的铁门成了环绕故乡的一圈破烂荆棘。

埃斯蒂尼安无法,一边问路一边蹭车:“黄昏湾离这远吗?”他几乎没学过库尔札斯地区以外的地理知识,难以相信穿过荒漠就会出现艾默里克心心念念的大海,但地图显示如此。在丢失了方向感后的又一天,他突然发觉戈壁滩里死亡的气氛逼人,下一个绿洲营地按指路人给的纸条来看还有很远,他蹲在路边满头汗,眼皮被阳光压得睁不开,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这儿?

他在那段路徘徊了挺久,直到猛地抬头,恍惚间看见天际以下层层叠叠地堆积了蓝宝石般辉映的波光,他印象里的艾默里克的眸子——还有数不清的包裹着玻璃幕墙的灯塔拔地而起——埃斯蒂尼安几乎以为这就是终点了,他饮尽最后一点水,低声咒骂起来。

他们毕业的那个春天河水出现了数年不遇的泛滥,他没有立刻报名入伍,倒让雅伯里克担心了一下。

艾默里克没有来毕业典礼,老子爵得了肺炎,死在了伊修加德漫长冬季的某一天里。艾默里克突然地继任,又在某一天上课时被号称远方亲戚的人接去上城,直到彻底消失在下城区高中,而子爵府的大门紧闭。

人们说他被秘密地教养保护,也说他从此飞黄腾达,又或者并行不悖。

有时候,埃斯蒂尼安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大概是下城区最后见到艾默里克的人,而他一改前态,宁愿这个秘密烂掉无人问津,枝叶风暴间唯一幸存而熟透的果子,好让他独占,尽管他也只是一只在此歇脚休憩的旅鸟。

 

那天他从教学楼的后门早退溜走,下午的光线金黄而辽远,学校仅有的绿化像宝杖大街五十元一张的落灰风景画,他一脚踏出来,碎金与灰尘一同抖落,相伴而来的还有一声“埃斯蒂尼安?”艾默里克从花坛后面钻出来怔怔地看着他,他显然是不擅长躲藏,甚至还有一点踉跄。

埃斯蒂尼安已经有些记不清上次看见艾默里克是什么时候——星芒节之后?他不怎么过节,这辈子也未曾有久别重逢,因此他觉得有些尴尬,还有类似愤怒的心情。埃斯蒂尼安难以描述生活在自己胸腔里的这颗动乱的器官,心脏在他的想象中像水上漂浮的遗弃品,随着交汇河的暴涨在脑袋里飘摇不定。艾默里克有些悻悻地向他走来,摸了一下自己通红的鼻尖说没想到真的能等到你啊,然后抿嘴望着自己呼出的白气。

“不然呢?”埃斯蒂尼安选择放弃打捞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情,否则他将会发现心脏实则为这场久违的混乱出逃感到雀跃。他伸出拳头,捶了捶艾默里克的胸前,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在我家那边,他停顿了一下,觉察手下传来震动的仿佛也是一颗正在发出杂音、接触不良的装置。然后他继续,语气如传言般阴沉,他说每年都有人进山而没有回来,到最后只有一两个人还在等他们。

艾默里克低头笑了笑,下午的太阳总是游曳得很快,他小半个身体被日光含住,镀上了琥珀似的质地。他轻声应道,是啊,我已经在这等你有一阵了,他在光照下眯起一粒海蓝的眼睛。

有一阵他们谁都不开口说话,艾默里克提议说在学校里走走,埃斯蒂尼安无言地跟上他。埃斯蒂尼安一个人时从来懒得管头发,最近他头发似乎又长了,艾默里克瞥到他的头发时无奈而欲言又止,这让埃斯蒂尼安有了些胜利的得意,于是他加快了步子。下城区高中的预算有限,他们很快转到校园的另外一边,埃斯蒂尼安突然问,心情还好么。报纸写新任博雷尔子爵坚强而得体,他年纪尚轻,却彬彬有礼有条不絮地送别宾客。先任被葬在博雷尔家的领地上,记者抓拍了艾默里克向墓里放下妮美雅百合的照片,雅伯里克乱放的杯子溢出了茶水,照片上的艾默里克仿佛多了个铁锈似的泪斑。

艾默里克不禁有些赧然和伤感,他猜埃斯蒂尼安是还记得他上一次来学校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说,朝前看是一种奢侈的事情。

“的确。”埃斯蒂尼安冷静地接口,尽管老子爵是在他曾到过的那个蓝色卷叶雨林之中、在所爱之人的注视下去世的,而他的家人却是突然由现实被赶入了死亡的噩梦,他和艾默里克相似而根本的不同,但在这个没有任何雨雪的下午,两个年轻人依然成为了一对儿迷茫的落水狗。落叶松帮他们支撑起一隅,可那毕竟不是榭寄生,针叶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挂在枝头。

他们像小狗一样互相嗅闻,貌似单纯又无知,埃斯蒂尼安难得厌恶起自己的敏锐感官,艾默里克的风衣挺括,上面有一些不属于他自己的甜腻香气,他的友人嗜甜,身上总有香草和糖浆的雾絮,然而内底却是挥之不去的清苦,来自他生长的家庭。而今天,埃斯蒂尼安没有去过,但是直觉般地判断,这股甜腻而旖旎的风气正是上城区的味道,他放开艾默里克,感到心脏被这种味道搅得胀痛又恶心,打着旋误入了暗流。

“为什么今天会回来?”他一定是渴了,嗓音喑哑,要不是艾默里克莽撞地喊住他,他早就回到了雅伯里克的公寓。他们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学校的后门,大门外多了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向艾默里克颔首致意。

艾默里克没有立刻回答他,他有些慌乱地开始摸着口袋——风衣在他两之间纷飞,人工的甜味更重,他蜂蜜浸润过的耳尖沁出了绯红。他用快哭出来的高兴声音说有了,从内兜里掏出一盒糖塞在埃斯蒂尼安手上,一盒被打开过的水果硬糖,糖块在铁皮盒子里晃动,仿若一群呼之欲出的飞鸟。

 

“这是什么?”

埃斯蒂尼安被路过的一队矿工带回了营地,他的东西被营地里的小孩子翻出来,伊修加德的糖盒向来包装精美,被他们从头传到尾,然后围着埃斯蒂尼安躺着的沙发打转。埃斯蒂尼安皱眉,他刚醒没多久,就从热风地狱掉到小孩的吵闹里。

“糖盒。”

他从他们手上有些强硬地夺走它,萨纳兰的气温让里面五彩的糖块黏成一团,怪不得这群小屁孩没有发现。埃斯蒂尼安从包里翻出小刀,叼着刀柄说一个一个来,那群孩子果然顿时噤声,排成一溜偷偷看他和手上的糖。他想到这盒糖里面本来还有雪白的糖粉,就像雪本身一样,也在南方消失了,他费劲撬下来一颗红色的——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不爱吃甜食,这是艾默里克自己吃了一小半以后给他的,现在还剩半盒,连他都不知道红色是什么味!接到糖要说星芒节快乐,他把郁闷化成对小鬼们的捉弄,举高了糖宣布这是伊修加德民俗,现在,他比艾默里克更像甜食爱好者了。

艾默里克把糖塞到他手里,然后说:“星芒节快乐,埃斯蒂尼安。”埃斯蒂尼安攥紧糖盒和对方的手说你是吃甜食太多把脑袋也蛀了吧,现在已经是二月份了。艾默里克摇头,他说不,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在这里的,他的眼睛盯着埃斯蒂尼安时终于流下来一点液体,一点映着蓝的盐水,和传说中的海水一个质地。

救他回来的矿工是这群孩子的家长之一,入夜后埃斯蒂尼安和他坐在营地门口的灯下面闲聊,有许多飞虫在他们头顶进行着无意义地自杀式飞行。埃斯蒂尼安说自己白天差点看见海了,可惜接下来的场景实在太不对劲,连他心里都感觉到了无望。

“你这是遇到海市蜃楼了。”肤色黝黑的鲁加男人吸了口自己卷的烟,悠悠道。他说这里距离西萨纳兰还算近,搭依阿尔迪纳德商会名下的来往货车不出一天就到了。此时萨纳兰的夜空泛着一点青灰色,星星在天上也连成了一片沙漠。这里是流着金子与香料的国度啊,飞虫在他吐出的烟雾里迷失打转,他感叹道,像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看看繁华的乌尔达哈呢?

 

从那过后的第三天,埃斯蒂尼安跳下货车,凌晨的海风咸腥而料峭,狂风催逼,他的长发被吹乱,远方的云层灯塔中似乎闪着残烛般的光。他朝着地平线以外的地方望去,看见白鸟追着黎明飞过,雾蓝的天尽头是倾斜而燃烧的云。

——他终于见到了海,埃斯蒂尼安掏出那个精致的小糖盒子,这两天他总算是把所有味道都尝了一遍,最后还剩下一颗多余。他含着糖走近海,墨蓝的海水正在他眼前苏醒,浪花翻腾,淡绿水沫的身后,火烧云的下面,他和艾默里克所能想象到的终点,涌出了数不尽的波光粼粼。

埃斯蒂尼安说,星芒节快乐,艾默里克。他从艾默里克那里听说大海之中洋流永不止息,那么也许这句话会被带往远方又或者同样永远漂流没有归宿。

然后他想自己也该回伊修加德了,回到他冰冷雪白的人生。

 

Fin.

 

注①:出自廖伟棠《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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